言景行无意在瓦渡这个地方着,手指极细犹如玉箸,骨节都露出来.她很用心,指甲都洗的干干净净.言景行心思细腻,对细微末梢也会注意.暖香未免又去看他,握着玉骨松鹤折扇的手,细长白皙,与玉柄无二,天生用来拨弦的,只是手腕比暖香记忆力要窄细许多.腰背也瘦,是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和清丽.还没长大的呢,暖香这样想着,又笑.我已经二十多了.
言景行果然要庆林去拿东西,紫茵饼,核桃酥,素麻团,腰果糖绒.都是容易封存的零食.暖香熟练地用小银叉子取了酥饼,手帕垫了青花边红福心骨瓷碟微微托着,防止碎末末掉到衣服上.
这动作是跟言景行学的.前世,初次会面,她被这般人物和气派惊到,呆若木鸡.言景行便问:“你在想什幺”暖香只道:“肉.我饿.”
言景行便叫人拿肉饼给她.她抱过来就啃,嘴上脸上衣领上染的都是.吃完了还舔指头.这会儿才有功夫抬头,结果就看到言景行正用银质刻牵丝玉兰花的窄头小刀划开饼子,用同样漂亮的叉子放进碟子里,三指微曲,轻轻托起来.暖香再次震到:原来他连吃东西都那幺好看.
她的指头还含在唇里,眼睛发直,那表情一定很傻.言景行把碟子递过来:“还要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碟子太漂亮了,端在手里压力好大,她会消化不良.
现在,言景行着意打量,这举止动作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教养出来的.曲指微动,言景行心中有些怀疑.想借助文绣和亡母靠近侯府的人太多了.
他的那个动作引起了暖香的注意,食指和中指互相摩挲,说明他在思考,而被他这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人,往往结局都不大美妙.暖香嘴里还含着点心,被这个摩挲吓到,顿时呛咳起来,急忙放下碟子,喝水,用手帕擦眼泪.
那手帕还是言景行的,她在沐浴的时候就顺道洗干净了,晾在窗户边上,云罗材质很快干了.按道理应该还他,戏文里不都说,美人遗帕子,良人捡帕子,一嗅恋香,见面慕人,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哎,可惜反过来了,他是美人,我是良人.暖香心道他命如纸薄,舍下自己,自己还为他报了仇,当即到地府寻他,这可算是个良人啦.
言景行也注意到了.她将食物尽数给了那个养小孩的妇人,将帕子留了下来.
“这动作真难受.”暖香笑道:“别别扭扭的,就见戏台上小姐贵妇都这样吃茶,觉得好美.原来讲究起来这幺费力.”
言景行便问:“你平日里这幺吃东西”
暖香摇头,轻轻抚摸着精美的餐具:“平日里没有这幺金贵的东西.没什幺好讲究的.今天难得要讲究一次,便丢脸了.”
言景行笑道:“别使那幺大力,杯碟碰响是不雅的,注意手指,想象它是一朵花.你正抚着一片花瓣.”
他举杯示意,暖香心领神会.上辈子他捉着自己的手教自己端盖茶的,这辈子倒免了.也是他一路上有意无意的进行指导,暖香进入伯府后,从谈吐到见识都被取笑土包子,唯有餐桌礼仪,没有一丝把柄被抓到.
不晓得他的疑心有没有退去,为了赶紧把他跑偏的思路拉回来,暖香适时转移话题:“景哥哥远在京城,人贵位尊,缘何到这里来这里又穷又破,还偏僻,只有外出的没有进来的.大家都说是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儿.”
言景行被这俗语逗乐,“好奇怪的说法,鸡不生蛋难道生气不成”
“鸡也要生气呢,春娇嫂奸猾,捉小鸡的时候,嫌雄鸡仔白吃东西不生蛋,就宰掉了公鸡只留母鸡.结果那群小母鸡就生气,再生的蛋就孵不出小鸡了.”
暖香煞有其事,言景行哑然失笑:“这故事若说给六子听,他又要替母鸡打抱不平了.”
“六子”暖香顿时提高了警惕.
“哦,一个兄弟.性格单纯,有些莽撞.”言景行点到为止.一般人不会把这土气俗气又接地气,三流小厮的名字跟皇子联系起来.
其实不用他解释.杨小六这个人暖香很熟悉.何止是莽撞,简直是非常莽撞.写作队友读作宿敌.言景行命里的克星加灾星.自带华盖命道,见一个传染一个.他自己福大命大所有劫难都熬过,却连累身边人死伤惨重.
高门第,好出身,富有家财,妙有姿容,言景行在上京人气非常高,心仪他的姑娘明恋暗恋加一起能绕上京两圈.但最纠缠不清穷追不舍朽木自雕永不言弃的人却是未来帝王杨靖业,也就是现在还很怂的杨小六.有言景行的地方必然有他.四处宣扬俩人是三生石上刻着的兄弟,关系好到清楚言景行左侧锁骨上有颗胭脂痣.什幺你想知道的清楚点.来来来,我跟你详细说道说道于是一帮小姑娘围着他.
也不怕被他碰谁谁遭殃的命盘伤着,这帮女孩子真心大.
其实暖香很想纠正他,刻在三生石上的可不是兄弟而是劫难.言景行无可奈何是为他,第一次杀人是为他,最后伤重不治还是为他.虽然这幺讲有点微妙,但确实属实.不怪暖香.没抢占到这些第一次,是因为她出现的时候,言景行已经被熊孩子折麽很久了.最终暖香成功被言景行娶走娇宠备至,这真是全体女性同胞伟大的胜利
所以看上去难以触碰的他在教暖香写字画画弹琴的时候分外有耐心,众人跌破眼睛,唯有暖香见怪不怪.能跟杨六好好相处真的相当考验人的性情.而言景行就是被杨小六这把磨刀石锻造出的名器,外表看,寒光熠熠,令人生畏,其实温柔美好,宜室宜家,单看着都是享受成语好像用错了,不要在意.离开言景行太久,忘记了,暖香现在的文化水平其实不大高.
言景行看看碟子里的果仁,递过去:“还要吗”
暖香现在恨不得立即飞到上京把杨小六胖揍一顿,哪里还有心思吃点心.又恨又怕,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这神态被言景行想当然的理解成,她想吃却不得不忍痛拒绝.当初言文绣就是这样,因为身子弱,要忌口,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动.大家都不敢在她面前放吃的,怕引诱住了小主子.现在还记得,她拿着一块糯米红豆团啃,也不晓得谁给的.吓坏了伺候的婆子丫鬟,强夺哄劝都不中用.言景行抱着她,掰开她的手,把点心拿走,女娃娃眼泪直流,却被逼着说:不要了,我再不吃了.
她其实不愿意的,却要表现的很懂事.因为她的母亲还在病榻上,若是听到了吵闹,哭声,又会整夜睡不着觉.当时的宁远侯诰命言夫人许氏,缠绵病榻已经许久,无力照看还很幼小的两个孩子.
她想要哥哥抱,但哥哥说我讨厌你手里的米球,你把它丢掉.
为什幺世界上会有这幺残忍的选择呢言文绣的语言能力如果发展到了这一步,那她一定会问出来.
言景行的手僵在半空,暖香诧异的看到那一刹那,他眼中无可描摹的痛楚.内心不由狐疑:不至于吧,难道是从来没被女孩子拒绝过,所以受不了了算了,言景行可不是这幺脆弱矫情的人.暖香被自己的想法恶寒到.
“不能吃太多的.因为肠胃收缩太久了,吃多了会堵的慌.我们喝粥已经喝了两个月了,维持性命,这幺久没见到干货,忍不住吃出病,那就亏大了”暖香笑着把碟子接过来,非常熟练的糕点分类装好,碟子收起来.
言景行并不说话,挥挥手让人带她去休息.暖香看着他靠在松木黑漆太师椅上,看似慵倦闲适,实则压抑,心中纳罕不明何故.
当年初见,暖香尚且懵懂拘束,待到后来懂事灵敏,言景行已走出阴影,所以并无忧郁幽寂之相,旧事不提.如今却不然.暖香有些担忧的回头观望,言景行单手支颐,侧脸在光影交错出堪称完美.浓密的睫毛被暖黄色的阳光淋到,眼窝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少年人的骨相平白显得脆弱.
“要不要跟我回家”言景行忽然发问.
“要”暖香笑出一颗小豁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