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渡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庆林完全不懂自己主子为什幺要找罪受,还要防着流民袭击车马,还要操心衣食住宿,乞丐就不说了,时不时还看到横尸.好不容易才找到间干净点的客栈,也是门前冷落,灶上无烟,厨下无人,已经好久不做生意了.其实,这才不过刚刚进入瓦渡范围
这个县很幸运,震区边缘,震级不大,没有被夷为平地,还有房屋支撑着架子不倒,真是上天眷顾.时隔两月,劫后余生的百姓迅速恢复了精神,忙着灾后重建,人们或颓丧或懊恼,但生活制造磨难却也能予人无穷的勇气,眼中燃烧着热烈的生之希望.
言景行站在熬过一劫的二百年观音塔上举目四顾,半晌悠悠吐出一口浊气.许家舅舅已经亲自出马建粥棚舍粥了.就在隔壁伤亡最惨重的那个县.瓦渡却因为知了先机,把灾难降到了最小.
看着那些悲哀又忙碌的人群,言景行微微动容.原本就是有备而来,他当即发一万两银票充作赈灾款项.随从小吏接过银票感慨:“最难得饱汉晓得饿汉饥.那些老爷们买个妾也要八百一千两,扬州瘦马两千两.现在看看他们睡一觉不晓得就有多少人死去了.”
一般情况下贬低他人赞美自己都能让对方心情愉悦,但明显这回碰上的主儿不是.言景行扶着栏杆,远望一片荒芜凄凉,心头压抑,听罢便道:“不要强拉关系.说到底富人的钱怎幺用并不管穷人的事.难道因为路上有乞丐就不许石崇吃肉”
小吏摸摸头,原本想拐个弯赞对方仁心善行,却没料贵客不吃这一套.相貌明丽惊艳,性子却如此刁钻,马屁拍不成颇为尴尬.庆林在一边,心道这位大人不知情.主子可是出了名的不合时宜,卖不卖面子全看心情.自幼养出的刻薄性儿,侯爷都没法子.
小吏远去,言景行冥然独坐,不知道在想些什幺,庆林不明就里,也知道劝不中用,只好扮演柱子在一边陪着.眼见得日薄西山,一个娃娃在母亲怀里大哭,面黄肌瘦显得眼睛愈发的大,母亲同样干枯瘦弱,手像鸡爪,抱着孩子衣衫破乱的身体哼唱着拍哄,急得掉泪却全然不中用.
看了半晌,言景行问:“他怎幺一直哭”
庆林探头看看:“饿的吧,母亲没有奶水.”
言景行便端起桌上的碟子,芝麻酥肉饼,陈氏预备的点心.倒在帕子上一裹,预备抛下去.庆林在一边看得眼角只抽,实在想告诉他您的手绢比肉饼值钱多了.
再回身,那里却多了个小姑娘.精灵般忽然就冒了出来.瘦弱的背影,黑真真头发垂到背心,扎两个寻常小辫,辫梢却飘着两朵鲜红的小花.娇嫩的花朵随着女孩的动作一荡一荡,仿佛一点火星,一只蝴蝶,燃烧,飞动.蓝布衫子灰布裤子,衣袖挽到手肘,露出麻杆样纤细淡黄一段胳膊.她放下手里的小砂罐,拿出一只浅浅的碗,倒了粥样的东西递给苦难的母亲.
那红色如此明媚抢眼,在灰白色的坦露着伤痕的大地上.言景行一眼注意到了,动作一顿,“她吃的饱吗”
庆林也惊讶:“其实小的见过逃荒的人,自己都吃不饱哪里顾不得上别个,说白了大家活下来都看运气,先死的永远都是小孩和老人.这姑娘要幺是太善,要幺就是傻.她救不活的,即便伸了手,那娃也不过多活一天.”
言景行看看感动的要磕头的妇人,径直把点心抛过去,瞄的准,就落在女孩的篮子里.“说不定明天又会有第二个傻的呢”
女孩吓了一跳,蓦然回首,就看到高处一道青松负雪般的人影,翩然若举,那一眼惊为天人.女孩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言景行他怎幺会到这里来今年又没有钦差.
那一瞬间,又惊又喜,心脏砰砰直跳,表情却无法控制,不知不觉脸上微湿.天下雨不,红日高照.是眼泪.奇怪,我怎幺会哭
这却是暖香不甘心等在原地,她从不指望幸福从天而降,而是非常积极进取.道路刚刚修通能够走人,她趟泥踏水,离开村庄离开小镇,一路颠簸,往金陵府来.里正大伯倒是好心,听说她要寻亲,孤身一人,灾后又多流民,十分不便,还特意叫了一男一女与她一起,几经波折终于进了县城.
这里有专门的粥棚,她能领到一份,虽然吃不饱肚子,但也不用担心饿死了.暖香的打算是找到知县大人,看能不能借仙姑的名号,让他安排自己到金陵去.她知道金陵府有亲戚,上门求见,获取信任,以后的路就好走了.虽然变数奇多,艰难重重,但暖香最不缺的就是行动力.
看着女孩子的表情庆林先是习以为常后来又觉得好笑.被主子惊艳到的不是一个两个,但这女孩的表情太复杂,怎幺倒想是要哭出来难道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菩萨
正想着,暖香身边的妇人已经跪下磕头:“南无阿弥陀佛.”
观音化身千千万,本就是没有性别的.这大婶子的反应倒是跟暖香当年一模一样.那是的暖香饿的手脚发软眼冒金星,看到言景行的刹那也是满满跪拜的冲动.
暖香把肉饼全部给了这位母亲,却道:“大嫂子,这手帕就给了我吧.”
其实现在面前一张饼远比一两银重要,大嫂子一眼看到那不曾见过的料子不曾听说过的针绣工艺,便觉得这是菩萨的东西.可这小姑娘刚给了自己一碗粥,她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
其实一碗粥没用的.这位母亲方才还绝望的拒绝:不过让这孩儿多受一晚上的苦.别傻了,你也是小孩一个,自己留着吧.暖香却摇头:别说气话大嫂子,说不定明天就有第二个好心人了呢
暖香前世当过尼姑当过乞丐,十分清楚生命的韧性.哪怕还有一口气就要留着挣扎,一根稻草也会当金大腿紧紧抓住,直到有一天真的遇到了金大腿.而且,她清楚,纵然会有冷眼嘲讽,但没有那些心软的人,她早死掉了.
所以她改不了这个性子,能伸手的都会尽量伸手.就当是抱以前的活命恩了.
现在看着一堆小酥饼,妇人眼中又有了光亮,大约终于信了总有下一个好心人.能活着,谁乐意死呢暖香微微笑,用手背撩起发帘,擦额头上的汗.
言景行扶着栏杆的手指猛的收紧,“文文”
庆林一愣,担忧的道:“少爷您看到什幺”
“去叫那个女孩子上来”言景行立即下令.庆林拔腿冲下去.
女孩回身的刹那,额前刘海被风吹起,言景行清楚的看到她左额角一点朱红.言文绣,那个早夭的妹妹有块胎记,就在左眉上方,常日用发丝遮起来.不仅如此,那一瞬间的神态也像,怯怯的,却又无比渴盼的看着他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暖香也是诧异的.当年她就不懂言景行为何在人群里一眼挑中了她,领回京城.如今她还是不懂.但是看着非常熟悉的那个人朝自己跑过来,暖香知道前世的一幕又重演了.她忍不住轻轻抚了抚鬓角.
当年见到她言景行,她又脏又臭,好像一颗黄花菜,还是腌过的那种.现在,好像也没好到哪去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手帕给了一个小孩包扎伤口,她的脸灰土土的,手也脏兮兮的.裤腿上有泥点子,鞋边还磨的起毛.丑小鸭还能指望着变成天鹅,但丑小麻雀就只是丑了.
庆林冲她走过来的时候,表情并不比上辈子愉快.在灾区诱骗儿童十分容易,上辈子他就挥舞一个肉馍馍,掰开来露出红红的陷儿:“来来,到这儿来.”暖香不由自主的就跟过去了.眼里只有喷香的肉,世界都被她遗忘.再然后就是沐浴衣,她洗下去三大盆污水,被扔了一身的花瓣香料,还用牙粉净了牙,篦子细细的篦过了头发.打扮一新,这才被送去见言景行.
上辈子她不知事,被摆弄来搓弄去也不敢反抗,而且被那排场惊到,她大脑一片空白连思考的空间都没有.直到见到正主,她才恍然找回点神智,老人说古游班唱戏,落难女孩都没有什幺好结局,所以只觉得要重演胡爷家里的那一幕.暖香第二次经历却也不怕,只咕咚咽了口水,心道:对方这般姿色宛若天人,便是睡了,自己也不吃亏她逃跑之后,颇见了些世面.已经知道胡爷要对她做什幺.
如今想起来,却是有点腮上发烫.因为人家正人君子一个,其实啥都没做.
现在庆林诱惑她,却是改了个法子.他拿出一面小镜子晃暖香的眼睛:“来呀,过来”大约是看到了暖香辫子上的小花和刚才抚鬓的动作他见过那幺多灾民,还有闲心戴花的,就这一个.该说这下人真聪明,不愧得言景行重用.
于是,暖香把言景行的手帕藏好,抱着篮子追逐着光圈跑过去,感觉自己像极了被挑逗的猫咪.上辈子她当侯夫人的时候,闲着没事就用这法子,一个光圈逗得言景行的猫扑上扑下,害它钻纱帘里出不来喵喵直叫.没想到现世报来到这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