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特意摆出一幅要与前排谈公事的架式,东方泽倒不好再骂他,只能转头向车外,一边隐忍着向左再挪一点,可怜哪里还有地方?只能被秦正挤在那里生闷气。
杨卫国忙殷勤着道:“不敢不敢,正总您就叫我小杨吧。这个项目从最初发标到承接,我倒是一直都在跟。”
秦正问:“你说这块741到底好在哪里?惹出这么多事,大家还要争?”
杨卫国假装憨厚地笑笑,道:“这地儿本身很难讲有多好,但房地产讲的就是一个资源——拿掉一块少一块,这些资源都有其不可替代性和天然的稀缺性,拿在手里就象是地下的石油,不怕他没有卖出价值的一天。”
秦正有意引导道:“资源也得看是什么资源,比如石油,跟政治挂上钩,涨也好、跌也好,还真难讲;这地产,如果不是有某些方面的特殊资源,想风生水起,也会差强人意吧?”东方泽脸虽朝着车窗外,但眉心微动,秦正知道他已然进入状态了。
杨卫国笑道:“那是当然!中国房地产如果不是因为政策,怎么可能这么多年的牛市不倒?只不过,有些走政策,有些走市场,这资源和资源还不一样。”
秦正好奇地问:“怎么说?”
杨卫国难得有机会在大老板面前显摆,当然不遗余力:“比如说现在拿地,基本上没什么花帐,都是明来明去走竞标或拍卖。但地跟地除了地界不同,地面上的资源也不尽相同。有的地方拆迁就是一座山能压死一半的利益;有的地方配套又是一座山再压去一半的利益;最后还有市场这只所谓‘无形的手’,通过竞争把利益再挤去一半,里外里,谁能挣钱,就看这三座山能搞得定几座!”
秦正沉吟道:“这个项目我当然不想赔钱,坦率讲交了这笔罚款,我真看不出我们的赚头在哪里,还是说,我们搞定哪几座山已经可以保底?”
杨卫国突然意识到老大这不是在闲聊,感情是在摸底,如果这个项目没有红利他可能还是要放弃。作为香海的老总,杨卫国当然不能让公司持放弃策略,虽然他不见得会“失业”,但那就意味着他从当权的正职可能就要被放到闲职上再等机会上马了。
于是,他十二分小心地说:“这个项目当年也是孔雀的标杆,就因为在这三个方面上我们都拿到了其它房产不可能拿到的资源保证。”
秦正一声轻笑:“我年纪小,你可不要骗我噢。”声音里却殊无笑意,听得杨卫国心里就是一紧。
☆、38 现场视察
依杨卫国的本意,他满想跟赵总、尤其是吴总碰一下再郑重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身临火线,秦正一张黑脸就在自己脸旁直勾勾地盯着,让他如何敢推托?只好鼓足勇气一门心思为自己的位置赢支持率,说道:“真不夸张,这741项目是天时地利人和呀!别说香海,就是孔雀整个房产业务,在这之后也难说拿到比这儿更好的资源。从这三座大山说起:
首先在拆迁上,政府当时出台了保护措施,为所有拆迁户不仅提供更高价值的安居房保证,同时每户配额安排工作机会,解决了一般非城区拆迁最头痛的原住居民生活就业问题,给予拆迁户这种非同寻常的照顾,只要赶快搬走,给配额、给工作、给落户,当时能这样得到政府的支持,您可以想见,我们的拆迁款支出之低为同行业不可想的;
其次在配套上,这块地最理想的安排是建高尔夫球社区,但限于国家政策限制,只能规划成高档住宅区,坦率讲这水、电、气、路等各方面配套如果按城市居民水平来,那就有限得很。但当时正赶上华城规划的最后时间表内,我们争取到与创新工业园区同样的各种市政配套资源。您知道,各地的创业园区都是招商引资的重头,所以在每个城市那都是按‘摇钱树’标准配套的各种资源,这本身就让这741坐地升值;
最后,从市场竞争角度,我们最新规划还没出来,这一块现在还很难讲,所以,您要问,我还真不敢下海口。但从以往孔雀地产运营来看,我们从来就没赔过钱。741这个项目,就算把罚款算进去,我有信心向您保证,香海还是可以把这块地儿卖个好价钱。”
秦正心中盘算,脸上故意平淡地问:“这么说,当初拿这块地儿我们也是下了血本的,这块地儿是谁批的?常以方吗?”
杨卫国其实不太同意他这句“下血本”的评价,好像投入挺大似的,但又不能明着反驳,就陪着笑说:“不,那会儿他还没成一把手呢。当时政府班子是由一位李市长主导,具体房地产这块儿是一位沈副市长负责。说来话长,这位沈副市长可是秦董事长的老朋友,有什么事儿,只要秦董一个电话,沈市长一定全力支持。只要是孔雀集团的项目,沈市长都会在市政资源上、在搬迁协调上、甚至善后处理上,全力帮忙。所以如果说我们投入的血本,那就是秦董的影响力,当然这个很难用货币来衡量了。”
秦正无声地一笑:“这位沈市长现在光荣身退了吧?是在国外养老,还是在某个大学养性呢?”
杨卫国说:“养倒是养着,可惜地界不对,他就在城北的养老院里颐养天年呢。”
秦正和东方泽同时一愣,退休的市级干部即便不出国,也应该有之前“利益互换”得来的等价资本保证一份优厚而不致成为招灾罪证的寓公生活,想不到有这么高级别的退休官员在养老院里打发余生。这要是让现在的公务员知道,怕励志得让他们立刻死了从政之心。
秦正快速从后视镜里看了东方泽一眼,生怕他提问“打破”现在对话的和谐气场,所以抢先发问道:“怎么会?这时候再唱戏也没有人看了,难道他是怕露富吗?”
杨卫国嘿嘿一笑:“这倒也难讲。不过,如果您感兴趣,一会儿我可以陪您去看看这位老市长,他住的养老院也是我们孔雀的地产,就在离741不远的地方。噢,前面就是741了。”
秦正突然向后一靠,整个左边都挤在东方泽身上,想说他不是故意的都难!东方泽猝不及防,右手臂整只被他压在后面,而左手还在另一侧,动不了手只好退而求其次动口,他低喝道:“让开。”
秦正装作才察觉似的,一叠声地道歉,但借着汽车乍停不稳,他反而更向后背靠紧,把东方泽的手臂压得死死的。
东方泽立时就怒了,左手就要过来收拾他,不想秦正右手一伸扣在左边的门把手上——刚好将他的左手臂挡在了下面,虽然没用多大力,但车里空间小,东方泽想把这只手抽出来还真不容易。
前面两人哪知道他们这都快打起来了,杨卫国先下车去,司机还在等这两位老总先下为敬,秦正道:“陈师傅您先下,我有件事要跟泽总说。”司机忙答应着下去,还特意关上车门,只道两位老大有要事谈。
司机一下车,东方泽本来还保持平静的面孔立马狰狞了,对着秦正的脸骂道:“你想作死?还不放手!”秦正立时压低声音道:“就问一句话,马上放手。”东方泽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下车说!先放手!”
秦正意识到他还真挣不开自己,心里小有得意,脸上反而更严肃了:“我想问你helen的事,下车当着大家的面,不好吧?”
东方泽一怔,这倒是,只好将脸转向前方,问:“什么事?”
他把脸转过去,刚好方便秦正就这么近近地看着他,甚至能看到他迷迷蒙蒙的眼睫毛,男人长这么漂亮的睫毛不科学啊!想起上午会议上所有专家都对他又是赞赏、又是佩服,心里好不骄傲,于是眼神暖暖、笑意盈盈地问他:“你猜我想问什么?”
东方泽转过眼睛恨不能瞪死他,咬牙切齿地道:“说不说!”秦正故意咂咂嘴:“你这人真是无趣!你今天跟helen表白了吗?”东方泽目光躲闪了一下,道:“没有。还有别的事儿吗?”
秦正心里一百万个不想就这么放开他,虽然下面那两人都在等着他们,但太难得两个人可以这么“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说会儿话,于是他顺口胡诌道:“那么helen也没跟你表白?”
东方泽眼睛一亮,盯着他咬牙道:“又在编?”秦正从来说谎都不会心虚,当下故意道:“那就是没有喽?好,就当没有,爱信不信。”放开手,闪身从右边下了车。
东方泽一颗心一阵狂跳,虽然他对秦正的话一向要么直接否定、要么至少怀疑,但关心则乱,“helen的表白”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虽然最近诸多变故让他对自己是否仍然要追求helen这件事上有迟疑,但helen终究是他心尖上的人,过去那么多年一直小心地藏在心里,一旦知道对方可能对自己有意、甚至要对自己表白,怎么可能不意乱神迷?你喜欢的人竟然也偷偷地喜欢你,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本想拉住秦正好好盘问一下,不想这小子溜得倒快!
东方泽只好勉强压下心绪的起伏,从左侧下了车。
741现场已搬迁、清理完毕,四下都荒着,看起来好不寥落。只是,从背山临湖的整体地势,既有丰盛的林木、也有低矮的灌木丛,既有开阔的沃土、也有泥泞的沼泽,看上去倒是一个天然的小生态圈,能想到的自然环境这里像是有一个微缩版一样备案了一份。
秦正好生喜欢这样一个天然的荒凉地带,转头问杨卫国:“这儿面积有多大?这些植物什么的,如果建设期受影响,不会有林业的人找麻烦吧?”他的眼睛偷偷瞄着东方泽。
东方泽面无表情地四下浏览,随意走动着。尽管西装革履、风衣飘洒,但这样精致潇洒的东方泽,在这样一个近乎原生态的林地,在夹杂着去冬腐叶和今春新枝的气息里,在不时飞过的小鸟和偶然掠过的风里,他显得那般突兀,就象人类文明的代言者;却又这般自然而和谐,仿佛他原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原本都属于他。
杨卫国敏感地发现了秦正的目光,一边小心揣度着,一边回答:“这块地儿总共七百五十亩,包括林地、山地及二十万平方米的湖面。”
秦正喊了两声,远远地听到回音随风而至,令人心神俱爽,他不由赞叹:“太美了!我都不舍得动他了。”
东方泽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秦正知道这句话他一定听到了,并且内心一定认同,于是得意地向他眨眨眼,一回头,发现杨卫国正盯着他们两人,心下警觉,便问他:“你觉得这块地怎样规划才算是最佳利用?”
杨卫国谦虚地说:“这个,赵总正带着团队做规划呢,我想,他们应该就在讨论这个问题,我还是不要在这儿班门弄斧了。”
秦正一笑:“又不是考试,你怕就此丢了饭碗吗?”
杨卫国明知这不过是句玩笑话,但如果一号大老板跟你开这种玩笑,你还确定那只是一种玩笑?只怕早不是玩笑那么简单!杨卫国忙道:“不敢不敢,只怕考虑不全,一时不敢妄言。”
秦正伸了个懒腰,道:“我记得谁说过:人是最美的风景。一个社区规划得好与不好,就在社区与人的关系:如果人只是睡在这里,那就是宿舍;如果人吃喝拉睡都能解决在这里,这就是居民区;如果人愿意生活在这里,那就是家;如果人还可以工作在这里,这就是个小城市。你说呢?”
最后一句话是问背风而立、象道风景一般沉静不语的东方泽。
☆、39 一共十个
东方泽正看着远处的湖面,头也不回地随口应道:“如果人可以在这里找到心灵和精神世界的归属感,形成一种认同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文化。高档社区,首要的是文化底蕴。”
秦正微笑了:“山水的灵性全在于人。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归属感吗?”
东方泽看到一片叶子飘落到他干净的鞋面上,因为沾着露珠一时粘住,甩了几下竟不肯掉落,只好弯腰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把它摘掉,放到一边的地上,这才直起身回答:“这里太乱了,没有条理,又比较脏,离文明世界也比较远,比较适合猴子似的原始群落居住——比如你这类的。”
杨卫国和司机强忍住笑,秦正实在看不过去了,道:“笑吧笑吧,难得泽总幽默一回,你们总要让他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有点起码的信心吧?”
杨卫国转移话题道:“正总,您还要四下再转转吗?天快晚了,还是今天我们先回去?”
秦正心情大好,哪儿肯打道回府,用拳头锤了锤旁边的桦树干,问:“你说那家养老院离这儿不远,要不我们一起去拜访一下前任父母官吧。”
东方泽一皱眉头:“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秦正故意为难道:“只有一辆车怎么办?你就屈尊去视察一下咱们集团的养老院吧,也算现场考察一下您管了这么久的一份产业。哎,考你们大家一个谜语:‘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排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猜到的我请吃饭!”
东方泽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坐上车,不理他。杨卫国当然知道秦正在气那位泽总,也不说破,照旧坐到副驾的位置上。
秦正一拉右车门,刚想坐进去,正迎上东方泽射来两道剑一般锋利的目光,他倒真不敢上了,悄声道:“这回我一定不挤到您老人家,成吗?”
东方泽瞪着他的目光不毫不松动,只“啪”的一声把两个座位中间的扶手放了下来,在两人之间形成天然隔挡,这才把目光转向前方。秦正赶紧坐进来,老老实实地在右边座位坐好,目不斜视:“开车。”
秦正这边老实谨慎地装了十分钟,那边东方泽就放松了。他一向坐姿端正但看上去很舒服的那种,车里空间要比办公室小一些,他的手就搭在两人中间的扶手上。
秦正眼睛对着前方,余光里早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看他“警戒”解除了,心下先是一喜;看到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毫无戒心地放到扶手上,指节分明、灵气匀称,看上去又秀气、又有力、又笔直、又轻盈,真是女孩子的手都比不了,秦正看着看着就忘记自己当下的“处境”,居然点评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钢琴手吧?”
东方泽脸一沉,低喝道:“闭嘴!”车厢里立时全体闭嘴了。
那处养老院果然离741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这里的负责人跟杨卫国很熟,提前得了他的信儿,远远地带着全体工作人员在大门外候着,秦正和东方泽一下车,大家就鼓掌欢迎。秦正一边跟他们寒暄着,一边信步走了进去。
这个社区很大,十来栋七层高的住宅楼,下面配套有医院、健身社区、娱乐场馆等,在当时应该属于中高档的养老社区。据院长介绍,100的入住率,想要进来还得排队、排队也不见得能住上,算是经营效益非常不错的一处产业。
当时正值夕阳最盛的时候,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晒太阳,秦正示意杨卫国,杨卫国忙向院长一使眼色,院长赶紧道:“知道您是想探望沈老,我已经让护士去带他到办公室来见你们。”
这时,边上有些吵闹,秦正和东方泽不由望了过去。却见一个老人抱住栏杆不松手,旁边二三个护士都拉不动。
两人不由举步走过去,就听到那老人叫:“我不去!我就死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这儿有阳光,那儿太黑不是我家……”
杨卫国也看见了,气急败坏地瞪了院长一眼,抢着跟上去道:“真巧!这位就是沈老。”
秦正、东方泽不由怔住。
夕阳下,那老人满头白发凌乱无比,一件衬衫皱皱巴巴,一张脸有些浮肿,一双眼睛昏暗却执拗地瞪着众人,哪儿还有半点前任市长的风范?两人对视一眼,同样满眼的不敢置信。
院长这时跟过来,小心地解释道:“现在人的健康问题真可怕,这沈老退下来也不过三年,就患了老年痴呆症,虽然不是完全不明白,但有时候真就不认人。所以,您看上一眼就好,不必跟他说什么话,他听不懂也不会回答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