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嘴角带着一丝笑,盯着那张好看的侧颜看了片刻,看到有门人急步走来,才朝还在沉思的齐抿王说道:“在下还有点急事需赶去处理,这四个字,王上还是等书写人来再仔细研讨吧,也快了,我比他早回来一天,此时,先生应该到了临淄边境了。”
齐抿王抬起头,连声请他自去忙事情。
走到门口的青衣人又停住,转头说道:“齐王心下与其迟疑不定,暗自猜测,不如敞敞亮亮地与他谈一谈。先生可因为燕王的一点赏识便舍身取义,掩去平生才华,心甘情愿做一个死间,王上的好,他怎么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相信他,武安君不但有一张说动天下的利舌,还有一颗经天纬地的慧心,更有,一腔得遇明君便奉献一腔赤城的忠心。”
齐抿王震惊地看着,看着这个人扬了扬下巴,邪魅一笑,扬长而去。
“与其在这里对这四个字发莫名其妙的发呆,不知道去迎一下大才吗,白狐狸长裘都舍得送的男人,连这点笼络人心的手段竟然不知道?”看到对着四个字已经发了半天呆的齐抿王,小花鸟实在忍不住,又冷冷地开口了。
齐抿王回神,瞥了它一眼,也不搭话,紧紧了披风,便跨进了这漫天遍地的大雪里。
临淄城外,一行人在风雪中难难前行,一个侍卫跑过来,请示要不要休息一下,烤烤火,进点饭,苏秦看了看天,点了点头,跳下马来。
几个侍卫生起一个小火堆,请苏秦先生过来烤烤火,又忙着把马上驮着的硬饼子和咸鱼拿下来,放在火上烤着。
苏秦看到一个侍卫用水壶盛了些雪,架到火上烤,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身,走向路边那一丛丛怒放的野梅。
洁白的花朵,嫩粉的花蕊,他知道,这种梅花放在水里煮,分外甜。他伸出手,刚搭上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响,他吃惊地转过头,便看到了身着蓝衣外披大红大氅顶着风雪急驰而来的王上。
齐抿王坐在马上,看着那个手执梅花回眸的人,清冷的雪,清香的梅,清雅的人。
他没有下马,也许是受到花香的召唤,白马踏着小碎步,驮着他的主人,缓缓来到梅花前。
齐抿王从腰间抽出宝剑,唰地一声,几支白梅飞起,准确无误地落进了苏秦的怀里。
“王上,天寒地冻,怎么不在宫里迎接新春?”苏秦怀里抱着几支洁白的梅花,嘴角也绽开一个梅花般清雅的笑。
“孤闲来无事,出来迎迎先生,先生,采这白梅,做何用处?”齐抿王跳下马,看着苏秦,也笑着问。
苏秦抱着白梅,走到火堆旁,提起壶,把梅花清洗了两遍,又重新装上雪和梅,一起架到了火上。
齐抿王好奇地跟过来,看着水壶里慢慢冒出热气,慢慢飘出梅花的清香味。
“先生煮得,是梅花茶吗?”齐抿王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甜香,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梅花茶?这个名字好。”苏秦笑着,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白碗,把刚被王上命名的梅花茶倒出来,递给齐抿王。
这幕天席地,生着野火,赏着野梅,品着泛着丝丝甜味的梅花茶,倒真有点天大地大,唯有我大的感觉。
齐抿王多日来缠绕在心头的阴霾,随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像天空飘飘扬扬的雪花,一起烧散在这堆越烧越旺的野火中。
“先生,孤送你的长裘呢,如此冷的天,怎么不穿上?”齐抿王捧着个大白碗,歪头看了眼穿了一件普通白色披风的苏秦,疑惑道。
“去了它该去的地方,实现了它该有的价值。”苏秦笑着看过来,在对上王上更加疑惑的目光时,又跟了一句:“我把它送给东胡的女王了,换取了一条近而便的通道。”
不是燕王,又是女王。
“东胡,是个盛产皮毛的地方,那里的女王,还在乎一件皮毛长裘?”齐抿王喝了口梅花茶,笑着问。
“再盛产皮毛,也没有一件如此精致的长裘,女王嘛,首先是个女人,喜欢拥有独一无二的东西,秦倒是觉得,比起她让出的那条通道,这件长裘,才算真正的物尽其值。”苏秦淡淡地说道。
“燕国那边怎么样?”齐抿王歪头,看着他。
苏秦一大会没说话,在喝了两大口梅花茶后,才轻声说道:“我没见到燕王,是找乐将军帮的忙,不过,那位将军,好像与齐国,还有些渊源。”
齐抿王仔细想了一会,没记得有姓乐的家族,心道也许是曾在齐游学也说不定,便只点了点头,没有深问。
看到侍卫们都吃得差不多了,苏秦看向齐抿王,齐抿王站起,吩咐了声“回宫”,便跳上马,与苏秦并辔而行。
但到城内的时候,齐抿王却在苏府停了下来,他觉得在王宫内谈事情,并不比苏秦的书房能安全多少,再者,那四个字,他还要请教书写人。
他把侍卫全部留在了大门入口处的耳房内,只与苏秦两人走进书房,字还在,但屋内炉火已灭。
苏秦手脚利索地生起炭火,殷勤地招呼齐抿王坐在炉边先烤着火,自己又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手里端着两大盘子肉片走了进来。
清雅的书生,做着很烟火气的事情,看起来也不违和,倒甚是赏心悦目。
“肉片要涂点油,烤出来才鲜嫩好吃。”在地府吃了好多年烧烤的齐抿王,看到苏秦直接把肉片放在了烤架上,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苏秦很惊讶地抬头看了王上一眼,又起身走了出去,取了些植物油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支小刷子。
已经在翻着肉片的齐抿王,从他手中接过小刷子,手法熟稔地把肉片上下涂上了一层油。
细长的手指,认真的表情,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嘴唇,让这位朦胧在烟雾另一边的年轻人看起来很有居家男性的魅力。
苏秦再次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拿出一壶深紫色的果子酒,倒在铜壶里温了,替王上倒上一杯。
“先生,是桑葚酒吗?”把烤好的肉片递给苏秦一串后,齐抿王也接过他递过来的酒。
苏秦点了点头,看到王上在抿了一口后微微惊讶看过来的目光,笑着说:“我加了点紫甘蔗,很甜是吗?”
齐抿王一口饮尽,微扬的眉角诉说着他对此酒无比的满意。
看到一直闷头喝酒看起来还没打算说话的王上,苏秦在温了第四壶果子酒后,终于打破沉默,小心毅毅地开口了:
“白姑娘的事,秦在回来的路上,听说了,王上不必太过介怀,世间情份,终究是逃不过一个缘字。”
齐抿王之所以没开口,是没想好怎么跟他敞敞亮亮地聊,是层层递进呢,还是单刀直入,无头无绪之时,正有点后悔进学时没好好学习那些帝王心术,猛地听到苏秦的开场白,无意识地便接了句:
“先生已近而立之年,可有了心上人?”
正在喝酒的苏秦显然没想到小王上这直入的单刀如此地犀利,差点被呛到的脸有点发红。
☆、交心
“是孤唐突了,先生不想说,也罢。”看着面色发红的苏秦,齐抿王忙拱手,表示歉意。
“无妨,秦出洛阳时,家里曾给订了一门亲事,但游学天下三年,一事无成,回去后便被退了婚,让王上见笑了。”苏秦摆手,哭笑道。
难不成还有人与自己是同道中人?接连被女子三连甩的齐抿王,心下竟隐隐有点找到同病相怜之人的喜悦。
“先生放心,有朝一日,孤定带十万雄兵,陪你衣锦还乡,让那些瞧你不起之人,心生愧意。”
苏秦怔怔地看了齐抿王片刻,才举起酒杯,跟说完这事像赏了别人一颗珠子般随意的小王上,碰了碰杯,绽出一个大大的笑。
“若放在两年前,秦求之不得,但是现在,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事了,对可有可无之人,不值得王上如些兴师动众。”
“那个剑阁的青衣公子,跟孤说了一番话,先生,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可否据实相告。对孤,对齐,先生将如何待之?”齐抿王觉得此时气氛温暖轻松,很适合敞亮地聊,便开门见山,直接把话题抛了出来。
“苏秦学成出山之时,吾师曾预言秦将凭所学,搅弄天下风云。但辗转诸国十年,处处碰壁,在亲人都要嫌弃之时,得遇燕王职赏识,顿觉豪气冲天,誓要扶燕强大,志向天下,但,哈哈~~”苏秦说到这里,哭笑着摇摇头。
“但,燕王职只是想报屠宫之恨,一生志在灭齐,于是,不为知已者死,枉为士,你便遂了燕王的心意,做了离齐的死间,是吗?”齐抿王看着面前寂寥的书生,心头莫名的有点心疼,这种壮志未酬的感觉,他懂,在地府的两千年,他每天都在想。
苏秦举起手中的酒,一扬头,尽。
“世人皆谓我师鬼谷子门下,多出诡诈之徒,但没人知道,我师毕生所愿,便是有一个太平天下,但,那个同样志在太平天下的君王,他没遇到,我的一众师兄,也没遇到。”
齐抿王面色有点微红,苏秦先生,铺垫了这么多,不会说自己就是那个志在太平天下的雄主吧?他突然有点羞涩,忙举起酒杯,喝口酒掩盖一下。
苏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灼灼。
“没错,王上,就是你,秦何其有幸,得遇明主。”说完,匍匐在地,行了一个只有出身东周洛阳的士子,才能行出的大礼。
在这个本该王者魅力艳光四射的时刻,齐抿王竟然呛到了,他捂着胸口,在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后,才重新抬起头。
苏秦先生依然保持着那个大礼,向他的新主子,表示最忠诚的臣服。
“先生快快请起,孤何德何能,怎么敢当此评价。”齐抿王扶起苏秦,真心实意地据实说道。
“不,王上,自从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在韩边境说出那句天下孤儿尽可入齐的话时,秦便认定,您是这个天下,难得的仁厚之主。”苏秦重新坐好,笑着说道,语气虽轻,但很坚定。
“但是先生还是做了大半年的燕国间谍,并未因为孤是仁厚之主而放手。”齐抿王心直口快,差点把天给聊死了。
苏秦哈哈大笑起来,这是近一年来,他笑得最愉快的一次。
春风吹过,梨花盛开。
“彼此彼此,王上,您不是也一直不相信秦这一年来的多次示好吗,还逼得我只能通过秦大夫的嘴,把消息递上去。”苏秦笑盈盈地看过来,眼中波光闪烁,像撒满了星星。
齐抿王看着这双眼睛,像闯进了一座高远的深山,空旷而清灵,他拿起酒壶,又替两人倒满酒。
“过往种种,如此酒,穿肠过后,一笔勾消!”
两杯酒,在空中相撞,停留片刻后,才回到两人嘴上。
看了看苏秦只是微粉的面色,齐抿王戏谑道:“先生今日好酒量。”
苏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
“甜可破酒。”
齐抿王挑挑眉,对上他的眼睛,心中有个隐秘的小火头一闪而过,没抓住。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指着那四个字,笑着等苏秦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