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那些值得被拯救的”
“屠杀线？”胡言眉毛微微一皱。
“不然呢？这学校里有什么好东西？而且学校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被神灵侵蚀了，只要你的理智足够低就能看到，那些人几乎完全就是黑色物质组成的。杀死这种东西，都不一定能算是杀人。”
尤希耶卡冷笑着，声音中没有丝毫温度。
“再说了，这里只是一个副本，里面生活的Npc都是假的东西。我们玩家只需要完成通关任务，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这个副本里的情况那么复杂，破解世界观这难度也太夸张了，还不如把这些人全部屠屠了来得痛快。
“而且，你也见过第一阶段那个糟糕的环境了，就算这些人活了下去，最后也只会面对一个漆黑的、像囚笼一样的世界，以绝望和痛苦为伴。我们不是在屠杀他们，我们是在让他们解脱。”
看着对方眉宇间的神色，胡言感觉到，对方似乎是认真的。
这个女人的言行一直让人捉摸不透，时而癫狂，时而文静，做事情没有动机。
胡言扭头看了一眼食堂的方向：“这也是你杀掉那个人的理由吗？因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因为他被神灵侵蚀了？”
尤希耶卡歪了歪脑袋，用非常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都不是。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是因为他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玩家，却想要冒充第一玩家的身份。他需要为自己自不量力付出代价。”
胡言根本不记得对方什么时候跟自己这样说过，想了一会之后，才突然想起，尹志杰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尤希耶卡在多延他时间的时候，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你当时不是为了拖住我，所以随口胡说的吗？”
“真话难道不是比谎言更加具有可信度吗？”
胡言沉默了片刻。
他回想起那个玩家的行为，从伪装第一玩家身份时的嚣张跋扈，到面对教室里的绝望场景时，选择立即逃跑，所透露出的那一股不负责任的态度。
对方的一切所作所为，他都记得很清楚，但是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想了想，他说道：“但是……他罪不至死吧？”
尤希耶卡的回答依然非常迅速：“如果他是玩家，那么他就不会在副本里真正死亡。如果他是Npc，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他的死活？”
看到胡言的神情，又听到他刚刚说说的话，尤希耶卡的眼神也产生了变化：
“难道你不想选择屠杀线？你是准备献祭掉尹志杰，还是尝试完全破解这个副本里的世界观？到现在，我的破解进度才只有31%，这个副本的世界观实在是太复杂了。”
听到这句话，胡言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尤希耶卡的游戏身份，让她在探索Npc的人际关系上，有着很大的优势，但是也让她无法接触到这个副本最核心的机密——
因为尹志杰和她没有什么接触。
尤希耶卡知道尹志杰的具体身份，知道他的家庭环境，知道他的成长经历，却不知道他背后所隐藏的那些不可名状的恐怖阴影。
那些恐怖的秘密，尹志杰连李骞这个朋友都不愿意诉说，又怎么可能会告诉吕林和林楚翼这些更加陌生的人？
除非他彻底自暴自弃，不再忌惮那些信息对他人造成的负面影响，否则他深埋在心中的那些东西是不会向外传播的。
“你选屠杀线的理由，是因为这所学校里没有无辜的人，是因为这些人都享有了一些他们不配得到的东西？”
尤希耶卡非常坚决地说道：“没错。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德不配位的国王，贵族会把他推上绞刑架；尸位素餐的政府，人民会用火把推翻它的统治；贪图魔鬼的财富的人，最终会深陷于欺骗与惩罚。
“这不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这学校里的学生一天天不想着学习，只顾着享乐，连自己成为了神灵的傀儡都不自知，他们活着又能有什么价值？贪图享乐，难道不应该被惩罚吗？”
听着对方牙尖口里的叙述，胡言感觉，尤希耶卡很有演讲的天赋，也难怪在之前的副本里能够号召那么多人。
但是他现在，也已经有了应对的说辞：
“那么我问你，尹志杰享受了什么？他犯下了什么罪过？”
“他……我又不了解这个人。”
“所以，因为你不了解他，所以你就判他有罪吗？”
“他不过是个游戏Npc……”
“你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
“他没有父母的陪伴，校长又总是忙于他的事务，让他只能一个人独自在学校里活动。由于他的特殊身份，鲜有人不带着目的去接触他，导致他从小就很孤独，渴望友谊而不得。
“他的爷爷是科学领域的权威，他的父亲是为国捐躯的英烈，他的妈妈也是优秀的精英人才。他从小就承担了可怕的外界压力，却没有任何人聆听他的诉求。
“他爷爷去世之后，彻底孤立无援的他，又要面对一个被校董会掌控的学校——除了这个地方，他无处可去。
“他渴望自由，想要成为一名探险家。但是他的爷爷，以及来自外界的可怕压力，正在羁押着他去成为航空天文领域的‘人才’。这所学校里的学生都在实现他们各自的梦想，但是尹志杰除外。”
“即使他曾经逃离了这所学校，在神灵笼罩的阴影下，他最终又回到了这里，和这所已经被漆黑之色侵染的学校，一起去迎接可怕的命运与没有希望的未来。”
“那么——”
“他犯了什么罪？”
胡言的讲述，是他亲身的见闻。如果神灵没有把他扯到第三阶段，去经历这些事情的话，他也的确不会对尹志杰这么上心。
“……”尤希耶卡的回答中带上了犹疑。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突然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红晕，让胡言感觉莫名其妙。
不过，她也终于回答了胡言的问题：
“那就留他一命呗，反正也不过是个Npc而已。把学校里其他人全杀了，把他一个人放生，不也是挺好的吗？”
“但是你怎么只放生他一个人？”胡言继续说，“如果不逃出学校，那么他一个人在这里也只能孤独地等死。”
“不过是个Npc而已，我为什么要在乎……”
胡言没有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直接用更激进的话，打断了她原本的言语：
“而且，你没看到通关线路的要求吗？想要达成屠杀线，需要杀死副本中所有的重要Npc，并且杀人越多，最终评分也就越高。
尹志杰是这个副本里最重要的Npc，你又怎么可能留下他的性命？我和你在这个副本里扮演的身份也是重要Npc，那我们最后是否还要自相残杀？”
尤希耶卡这下彻底沉默了。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小了一半：
“你难道准备救他？救一个副本中的Npc？”
胡言说：“对于我们来说他们是Npc，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和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哪怕从游戏的角度来说，我们和他们都是被世界游戏控制的存在，我们玩家身不由己，他们这些Npc同样身不由己，没有谁比别人更加高贵。
“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们知道这里是游戏，而他们不知道。但是这个副本已经告诉我们了，清醒不会让我们变得更高贵，只会让我们变得更痛苦。
“所以，我从没有瞧不起这些Npc，面对他们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优越感。”
“因为在世界游戏的面前，作为玩家的我们，和Npc们一样渺小。”
尤希耶卡忽然问：“哪怕我们和他们处境相同，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优先不应该考虑我们自己吗，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死活？”
“对于这个问题，这个副本同样给出了答案。”胡言说。
“这个副本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这些Npc到底算不算活人，是一个唯心的问题。
“一个人在游戏副本里杀人，这对现实当然没有直接影响，但是对这个人自身是有影响的。
“如果他在世界游戏里漠视Npc的生命，那么由于副本的环境是如此真实，他会潜移默化地遭受到影响，在现实里也会渐渐漠视生命。
“同样的，如果你在游戏里背叛自己坚持的某些东西，那么你在内心里就已经有所亏损了，这些丢失掉的东西，并不会因为这是游戏就有所减少。
“选择去救一个Npc，与此同时，也是选择去拯救我们自己。”
……
“呵，真不愧是第一玩家。”尤希耶卡笑了。
这次，她脸上露出的并不是像先前那样疯狂，或者阴狠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慨，而她眼睛里的赤红也再次衰退。
“破解世界观，达成逃脱线，没错吧？”
她轻轻摸了摸她微卷的发梢，露出了一个“阳光开朗”的笑容，同时也向胡言伸出了手：
“我请求加入你。你负责去规划行动，我负责处理掉干涉我们行动的东西。”
胡言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当然，我同意。”
两个人一个身居黑暗的门内，一个站在明亮的门外，但是他们的合作却成功跨越了时空之门。
而这个合作的契约，所建立的基础，是这个副本中，一个名叫尹志杰的，有些特别的Npc。
……
胡言早就意识到，仅靠他一个人是根本没法通关这个副本的。这个副本里谜语人太多，不同势力之间的信息封锁也非常强大，有些事情仅凭他个人根本不可能弄明白。
所以，他必须要去说服其他势力的人。
但是，如果说献祭线对应着神秘学社，奉献线对应着校方和学生会，那么一旦他想要救下尹志杰，就必须同时与这两方势力为敌。
学生会的成员，能够被他身上的神灵气息驯化成内鬼，但是神秘学社相对就比较麻烦。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突破口，就是神秘学社里的玩家。
能够说服尤希耶卡，当然不可能只靠纯粹的嘴炮。胡言是在有了猜测和准备的前提下，才来这里拉拢尤希耶卡的。
他虽然不擅长共情，但是他可以调用自己的分析能力去弥补。
尤希耶卡的身份是一个西方小国的公主。在这个西方普遍推行君主立宪制的时代，皇室对于西方诸国来说，就只是一个有着某种象征意味的投影。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吉祥物。
而一个小国的皇室，这种皇家正统的至高身份，与毫无权势的实际地位，就会形成一个巨大而荒诞的矛盾。
而尤希耶卡，也就这么被夹在了中间——她的童年肯定不幸福，孤独肯定也一直陪伴着她，她也有着很高的身份，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最重要的一点，她和尹志杰一样不自由。
她一直目睹着周围的权贵与商贾，所做的各种敛财与享乐的行为，她看到人性中根植的自私，可是那些人却教导她要无私，要心系国家和人民。
这也是为什么，尤希耶卡一直对各种权贵上层充满了憎恶。
在第一个副本里，她就把那些东西视作各种扭曲的血肉，也常常自嘲自己也是那些血肉的一部分。
她的经历与尹志杰是存在共通性的，人生的轨迹也有着部分的重合。虽然两个人的表现大相径庭，但是这种不同的原因是两个人的性格，而这种重合的原因，是两个人相似的遭遇。
这也是为什么，尤希耶卡和吕林之间会产生不合。吕林似乎希望掌控尹志杰，利用他去驱逐神灵。但是尤希耶卡并不认可这种行为，因为她觉得那些人不值得被拯救。
所以胡言在和她交流的时候，就在刻意引导，让她和尹志杰达到共情，也让她更加不认可吕林的选择。
而他最后的那番话，则是把副本中的行为，和现实中的状态联系在了一起，把这种共情放大。尤希耶卡当然不会在乎那些Npc的生命，但是，她会关注尹志杰的命运。
这是他说服尤希耶卡，所采用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手段。
现在看来，效果很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