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包括锐欣药厂,他偶尔会去的商务酒店,他曾提到过的西餐厅,甚至他提都没提到过的商场,还有滨江路,还有青年广场,布拉格咖啡厅……到处都不见他的身影。
他就在这个城里,只是不在眼前,秦正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空心的一样,里面空荡荡的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那个一贯冷静、睿智、坚强得像个机器人,从来不会让他担心;但只要发起脾气,那个人就会成为最冲动、最狂躁、最不可理喻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天全黑了,秦正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咸阳阁。远远的,那座世外的小楼漆黑一片:他没回来,他还会回来吗?秦正一个人坐在黑黑的客厅里,周围好静,空空的琴椅好静,静得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就象这里不存在一个活着的生物。
直到“叮”的一声短信提醒,秦正才发现有n多公司的电话和helen等人的短信,他木然浏览了一下,果然没有那个人的丝毫信息。
他不敢让全公司的人陪他找,不想让大家知道他俩又吵架了——而且当着那么多外人、而且吵得那么凶。其实,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了,毕竟这种事要比好人好事传得更快更远、传得更离奇。
但秦正不去想,也不关心,他只是不想自己告诉大家,好像这样,这件事在他们两人的世界里就没有真正发生过。
最后一条短信是杨卫国的:“秦总:电话未接通,短信汇报一下情况。今天流标了。没有公司举牌。常很生气,可能明天会逐个谈话。有进展随时与您通报。杨卫国”。
秦正吸了一口冷气:流标了?虽然房地产市场这几年的确不如十年前那般利润可观,但作为房产公司而言,出钱拿地基本已是一种本能,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有地都没人来拿的局面?更何况这块741位置、大小、资源、天然条件均属可遇而不可求的上佳项目,不然当初也不会入了孔雀这当地龙头的法眼。这次招标,市委不想这块地再空着,因此底价上并没有加码,明摆着是想促成这个项目的尽快动工。从各方面来讲,都看不到任何足以流标的理由呀!
直觉中,这与那三道杠有关系吗?他不由想起东方泽那震惊而憎恶的眼神。东方泽是一个超理智的人,并且绝对是一个胸有沟壑、大将之风的人,能令他瞬间失态的事情,绝不会是小事。秦正心里越来越冷,因为他知道,这一定触踫到了东方泽的底限。
那,会是什么呢?
秦正坐在黑暗中,象在想,又象在等,那答案就在眼前,又像被眼前的黑暗蒙蔽,或者连同秦正也一起裹入那黑暗之中。
时钟的两根指针闪着幽蓝色的光,一下一下走着,走过了十点、十一点、十一点半……他一直没有回来。
秦正知道,他不会超过十二点,这是他的习惯。他说过:“我不可以在外面过夜。”他说的每一句话,秦正都记得,并且深信不疑。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至少发生事情的时候,不要这样不管不顾地抛下我,一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秦正的心在一抽一抽地痛。
当时钟终于指向十二点的时候,秦正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他几乎变成一只困兽,在时钟下团团转,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不,我再也不要听你的话,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着你自己幡然悔悟、自动自觉地回来!你根本就没打算原谅我,你也不想相信我。因为我如果有错、那错误也是无法改正的——就因为我是孔雀王的儿子!”
当秦正对着空荡荡的琴椅把这些话吼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惊呆了。
之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甚至在内心里也没有这样明确地想过,但话一出口,他才惊觉,原来在他们俩相处最融洽的时间里,甚至在他们配合得最默契的时候,都无法掩盖在融洽、默契的下面,这才是他潜意识里深深感受到的事实,那就是来自东方泽的质疑,或者说伤害——他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所以他正在进行的干系重大的调整方案,从来不会全盘说给自己听;公司最核心的业务和最全面的资源网络,他从来就没有从掌握全局的角度交待给自己。
孔雀从来不是一只凡鸟,它的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甚至不堪的历史,但东方泽从来没有主动、全面、深入地告诉过他。现在,当不堪和隐晦的事情出现,东方泽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这不公平!
他猛然站定在时钟下面——时钟已指向十二点一刻,秦正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脑袋,逼迫大脑马上进入快速运转状态,一边喃喃自语:“想想看,他会去哪里?想想看,他会去哪里?”
当时钟的指针划着完美的弧形指向十二点半时,秦正眼前闪过东方泽血红的眼睛、眼睛后面是血红的纸郁金香、红纸的郁金香被拆开平摊成纸巾、纸巾上面有字——那是西楼花舫的地址和电话!
☆、20 心理医生
秦正跳进奔驰车里,发疯一般地冲向山下,冲到那条幽静街道的花店门口时,还不到一点半。花店已经打烊,黑着灯,四下静悄悄的。
秦正没有一丝犹豫地开始敲门,在午夜这个时分,可以听到敲门声在四处回响,分外渗人。
他没敲两下,房里的灯就亮了,接着门就开了。蓝之雁出现在门前,沉静依旧,像是并不意外他会找来。这更给了秦正信心,他话都不说一句,直接向里就闯。蓝之雁象是预感到他的愤怒和疯狂,完全不加阻止、甚至没有质疑,由着他穿过前面的店面,直接冲进后面的休息室。
果然,休息室正中放着一张贵妃榻式的沙发,东方泽躺在上面睡着,他一脸倦容、脸色苍白,身上盖着自己的大衣,睡梦中眉头仍紧紧皱着。
秦正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奇怪自己这般闯进来他居然还睡得这样沉,不由问跟进来的蓝之雁:“他怎么了?”
蓝之雁平静地说:“他睡了。”然后,她静静地坐在一边,似乎也不打算再解释什么。秦正忍着气问:“一下午他都呆在这里?”蓝之雁看着东方泽睡梦中的脸,幽然道:“你应该庆幸他找来这里。”
秦正心里是认同的,但不管怎样,这话他是绝对不会回答的。
蓝之雁倒没指望他的回答,平静地继续说道:“我提醒过你,不要再动孔雀胆的念头。既然你决定了,就应该知道这个后果。”
孔雀胆?怎么会跟孔雀胆有关?秦正诧异地瞪着她:“他说到孔雀胆了吗?”尽管他隐隐猜到,但听到蓝之雁说出来,却让他莫名地不舒服。
蓝之雁仍然注视着东方泽,冷声道:“这三个字他是不会说出来的。”秦正立时反驳:“那就是你的猜想而已。”蓝之雁平静地说:“是推断,不是猜想。”
秦正不愿意与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回头审视东方泽沉沉的睡容,说:“我要带他走。”蓝之雁不再平静,冷冷地瞪着他说:“他过来时已经快虚脱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今晚应该让他留在这里。”秦正目光坚定,残酷地说:“他必须回去——这是他自己说的。”
蓝之雁抿紧嘴唇,眼睁睁地看着秦正轻轻摇晃东方泽:“醒醒!醒醒!该回家了。”东方泽好一阵才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秦正的脸,半晌才问:“几点了?”秦正轻声道:“夜深了,该回家了。”东方泽用力按压着两边的太阳穴,含糊地应声“好”。
秦正托住他的肩膀扶他坐起身,帮他披上大衣,从后面揽住他的肩膀架着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整个过程东方泽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就那么迷迷糊糊地被秦正半架着走,好像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
秦正心中感觉不对,头也不回地问:“你给他吃了什么药?”蓝之雁清冷的声音从后面飘来:“我是他的医生。他该吃什么药,我自然清楚,并且会负全部责任。”秦正一时怔住,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着她:“你是医生?”蓝之雁冷漠地注视着他:“你不知道吗?陈立应该告诉你,我是东方泽的心理医生。”
秦正握着东方泽胳臂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攥得很紧、很紧。
他们回到咸阳阁时,已经二点多,直到秦正将他安顿到床上,东方泽一直没能清醒过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看得秦正又是心痛、又是担忧,坐在床边对着他苍白的面容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泽平时运动量不大,生活又过于精致,看上去身体并不强壮,但还健康。而他的精力比较充沛,加上年青,平时倒不觉得什么。但此时,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心理作祟,秦正只觉得眼前这人苍白而虚弱,半日不见就憔悴得仿佛病了一整个春天。
蓝之雁给他服用最多不过是安定类药物,应该不会药性很强、不会用很大剂量,但为什么他会一直昏睡、清醒不过来?为什么他会有一个心理医生?为什么他会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想到这一点,秦正的心就痛得想不下去。他不知道东方泽前面三十二年的生命里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只知道,那一定是他永远不愿相信的残酷,他不敢也不想面对的过往。
第二天一早东方泽醒来时,发现秦正就坐在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不由吃惊地问:“你在这里坐了一夜?”秦正微笑点头:“是呀!想看你睡觉的时候老不老实。”
东方泽白了他一眼,不再看他,翻身下床拿了换洗的衣物,到里面的洗漱间冲洗,完全当他不存在一样。
秦正无奈地笑笑,回自己房间收拾一下准备上班。等他下楼时,东方泽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正坐在那里一边吃煎蛋、一面看报纸。
秦正装作刚见到他的样子,热情洋溢地问候道:“早上好!”象往常一样坐到他对面吃早餐,一面假装关心地越过整张桌子看他手上的报纸。
东方泽直接放下报纸,专心吃饭。秦正只好讪讪地把报纸拿过去,瞄了两眼放下:两份报纸首页标题居然配图写着《741再次流产、孔雀内讧或成主因》、《孔雀741难觅新主,二少帅车场争锋》。
他快速扫了眼东方泽仍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感觉好些没有?”
东方泽往嘴里放一口切好的蛋,顿了顿,说:“没有公事,不必同我讲话。”
非公勿扰吗?秦正低头不看他,语气轻快地问:“我们两个是在冷战吗?”
东方泽继续吃饭,吃完轻轻擦下嘴角,起身离席,解开围裙,在门口穿上西装外套和大衣,拿起车钥匙,开门走了出去。这一切他做得淡定而从容,就像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只是做给他自己看一样。
秦正呆呆地对着已经关上的大房,听到门外汽车发动声,才说了一句:“那你干嘛还给我做早饭?饿死我你不是更清静?”
秦正到孔雀大厦时,赵总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他,见他进来忙起身寒喧:“昨天烦劳您去听标,实在过意不去。您现在心情好些了吧?”
秦正瞥了他一眼,知道昨天在市委大楼停车场的事杨卫国一定跟他添油加醋说过了,没好气地回道:“你房地产业务出了问题我代你受过,你还在这儿幸灾乐祸地揭我伤疤,说得过去吗?”
桌上放着今天的报纸,早晨没来得仔细看,秦正认真读着那两篇报道。虽然子虚乌有的东拉西扯是媒体一贯的作派,出乎秦正意料的是,这次的报道基本中规中矩,没有太多的“浮想联翩”,只说741流标可能是时下房地产崩盘的前兆云云。
这么老实可不像现在的记者行事,那么,是有人跟媒体“打过招呼”吗?
他的目光不觉停在那张图片上:图片里自己侧对着镜头,脸上焦急而恼火的样子跃然纸上,但东方泽只是背对着镜头,反而从图上什么都看不见。秦正心里稍安,这才放下报纸。
赵总正忙着撇清:“正总您这可冤枉我了,我领情还领不过来,报恩还愁没找到门儿,怎么会幸灾乐祸呢?我是想着您可能心里气儿还没消,所以想宽慰您两句来着,这嘴不是笨吗,愣没表达清楚,怪我!怪我!”
秦正在座位上一坐,两条腿架到桌子上,说:“那你就试着宽慰、宽慰我吧,我也要衡量一下你这位房地产老总的业务能力到底成不成。”
这业务能力跟嘴皮子功夫有什么关联?明显秦正这是有气没地方发泄,赵总如何看不出来?马上说:“泽总这人虽然不坏,但脾气真是被秦董给惯坏了。怎么说您也是他老板,当着那么多同行,至于嘛非要在那种地方吵起来?更别说,这些人本来就是要看我们笑话的,尤其是那些记者!这倒好,现编现导都没这么精彩。”
秦正听着心里一万个赞同:我不敢说你,你看,大家都这么认为吧!明明你不对,你还有理了非跟我冷战,我就不信地球上没地儿讲理去!
但是,听到别人这么评论他,秦正心里又别扭起来,冷冷地喝道:“别人瞎说,你也跟着乱讲?我和泽总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关别人什么事,要他们枉断是非?你作为老总,管好下面人的嘴巴,小心祸从口入。”
赵总一看风向又不对了,忙道:“是,泽总和您那是谁跟谁呀,就象秦董的左右手,哪个不是他培养出来的将帅之才呀。”
秦正瞥了他一眼:“秦董这么跟你说的?”
赵总琢磨出好像这么拍也不行,赶紧再换向,说:“看也看得出来,秦董这安排摆明了孔雀集团还得您掌帅印,泽总也就一大将之才。您看,香海这件事,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就把他吓成那样,可见泽总终究火候不到,沉不住气,当不了元帅,所以他不服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辞职,到了这集团还就是正总您掌舵才行。”
秦正却听得一呆。
☆、21 乌盆之谜
东方泽辞职是秦正心中的一根刺,最近两人合作得这么好,他几乎不再想这事了,但此刻被赵总提起,分外刺耳又伤感莫名:东方泽这么气愤,是认定自己掌舵下的孔雀集团仍将是见不得阳光的黑鸟,失去信心的他是不是就更想离开?自己留下他的希望又小了一分。
这时,一人掷地有声地道:“孔雀当然只能由正总掌舵!”却是吴世杰。他用充满信心的眼神坚定地看着秦正道:“从上一次股票的操作就证明了这一点。东方泽虽然精明,但他的手法太刻板,象孔雀这样能创造奇迹的企业,如果想延续辉煌,他天资有限、力有不及。我相信,秦董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早有安排,将孔雀交到您手上。”
赵总对吴世杰的话当然是一万个赞同,但转脸看到秦正的脸色不对,他不由咽了下口水,半个字都没敢发出声。
秦正冷漠地问:“有事?”
吴世杰道:“上周在泽总安排下,孔雀股价一直在跌,能看到有人在不断地吃进我们的股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天741流标对股市肯定产生影响,今天早盘虽然小幅跳水,但跌势倒没那么凶险。所以,我想跟您确认一下,这周我们是不是该调整一下策略?横盘整理一段时间,还是继续下探?”
秦正平静地折着手里的纸花:“做事最忌摇摆不定。既然决定了,就继续。”
吴世杰忍着气道:“泽总的策略是定了,但是,现在是否还适用?如果在这个集团里还有一个人可以否决他的决定,那只能是您了,毕竟这个集团是您的,集团的利益与您更加休戚相关。”
秦正看着他,不无讽刺地说:“谁说在这里没有人敢拂逆他的意思了?”
吴世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说:“这是事实,哪怕他的意见不对,大家都会忍着。但是,泽总之所以在这里无人敢拂逆、从而变成现在这样对内霸道跋扈、在外不分场合不明事理,还是有其原因的。”
秦正淡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