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不清的薛洋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一会儿是“师兄你别抓我,我没错。”
一会儿像受伤的小豹子,带着悔意的哭腔“老子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
一会儿又是“我不杀人了,晓星尘你别走。”
“你行你的道,我报我的怨,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
“晓星尘,我现在是干净的,你看看我”
“····对不起”言语竟带着一丝祈求。
·····
每句话晓星尘都听清了,却又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两天了,赶到祁家一直到傍晚此刻,守在薛洋身边的晓星尘滴水未进,脸色憔悴,布满血丝的双眼,让一旁伺候的仆人都不忍心看下去,桌上的饭菜换了一遍又一遍,凉了的茶水倒了又倒,不管怎么劝说,他都是一直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呓语的人,偶尔回着一句语调没有起伏的话:“多谢。”
仆人无奈只得退出去看守,请晓星尘有事就吩咐。
祁家主屋内,带他们回来的当家主事正与一位精瘦的老头商量着。
“父亲,这淬灵丹,我们祁家等了一百年才制出这一颗啊,真要给那少年用了。”那主事心疼又不舍地犹豫道。
老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道“你从小做事就聪明圆滑,这目光短浅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叹了一口气接着道:“照你之前描述的情景,这晓道长的实力绝对不是一般内家弟子能有的,哪怕他背后没有仙门宗派撑腰,能将这样一个人物收入门下,我们祁家也就多了一张护身符,以后在建州各大世家中的顺序也能重新排一排了。”祁家虽善医道,但实战能力远落后于其它世家,祁家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是好几代人从中斡旋的结果。
祁巍眼神一亮道:“就算他不加入我们,让他欠下一份救命之恩,知晓我们做了多大牺牲,日后若有难,凭他的气性,也不好袖手旁观,这淬灵丹虽珍贵,却抵不了一个潜在的强大帮手。”
老头满意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孺子可教,祁家交在你手里就算不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大世家,积累底蕴也够了,去吧,把东西和丹药交给他,我稍等片刻再去。”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祁巍到房间门口停下,低声问门外守候的仆人:“道长还是不吃不喝?”
仆人忧心道:“回宗主,道长一直守着那位伤者,什么也不要。”
祁巍一听不仅不担心,反而正中下怀般点点头:“嗯,好生伺候着。”说完便推门进去了。
晓星尘见了来人,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忙问道:“祁宗主,可是有解决办法了?”
祁巍深深皱眉,做出一幅有口难言的样子,语气带着几分愧疚:“家父闭关已久,此时我中途将他老人家请出来一同配置丹药,可惜时日太短,虽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却是没有完全的把握,哎,实在是有愧于晓道长的期望啊!”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一副无言面对的样子。
若此时换成薛洋,定能看出这主事老奸巨猾的心思,奈何,此刻的晓星尘仍旧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纠葛,一听见有办法了,顾不得其它,忙道:“还请祁宗主救救我师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日后若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只要不违背道德伦常,我晓星尘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以报今日之恩!”
祁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趁热打铁,拿出丹药和法器解释道:“晓道长言重了,行医救人本就是善事,这是我们祁家的传家宝,淬灵丹和引魂冢,淬灵丹百年间才得这一枚,里面蕴含了大量纯净的灵力和极强的治愈效果,材料珍稀,可清除薛道友肉体内的煞气,只是这最难处理的却是侵入他魂魄的煞气。”
“魂魄?宗主此言何意?”晓星尘道。
“血煞不是一般的妖物,我派人查过了,隐约得到一点线索,这血煞与几十年前本朝的开国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消息准确,也就不难理解这血煞的能力为何如此强悍了,那可是真真正正一辈子走在尸海中的人物,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开国将军,手中沾染的惨尸冤魂不计其数,怨气、冤气、仇恨之意,人的恶念皆在其中。”祁巍说着看了一眼薛洋痛苦的样子,道:“薛道友被这些浊气污染了魂魄,此刻正陷在自己的梦靥中,随着魂魄被吞噬,他会越来越虚弱,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心事必须由他自己来解,不过,看薛道友这样子,自己是出不来的,要靠晓道友助他一臂之力了。”
只要能救师弟,晓星尘道:“我要如何帮他?”
祁巍将引魂冢放在房间的空地上,这引魂冢是两副纯黑石炼制的棺材状法器,四角镶满了符文。祁巍道:“这引魂冢一正一反,可以将两者的魂魄暂时融为一体,反者入正,晓道友到时躺在这反向棺材里,进入薛道友的魂魄,把他带出来即可,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凶险万分,进入别人的魂魄之后,他所有的感受你都能体会到,你也能以独立的形态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但是一不小心两人都会陷在里面,一起被吞噬。”祁巍再三确认道:“薛道友可是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师弟一个人。”晓星尘毫不犹豫道。
祁巍对晓星尘的为人有了肯定,若说之前的相助是为了利用的话,此时就带上几分真心了,道:“那好,时间不等人,先用这淬灵丹除净薛道友体内的煞气吧。”
☆、入魂二
今夜无月,夜幕缀满碎星。
躺在引魂冢中,棺盖内侧发出荧光,晓星尘发现那是按照天上星宿排列的。闭上眼睛,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眼前浮现了薛洋睡在另一个引魂冢的样子,两人越靠越近,一道银光闪过,没入薛洋眉心。
刚恢复视觉,晓星尘只来得及看见眼前的雾气,就感受到胸腔一痛,伴随着异物穿过身体的凉意,本能地想避开危险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喉咙涌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这具身体在迷雾中艰难躲避,尽量减轻声音,但胸腔剧烈的疼痛使得步伐越发沉重,咳出几口血,心脏像被人攥住,痛苦揪心的复杂感情让晓星尘很难受,身体又走了几步,突然向前方的人影扑去,口中竭力咆哮道:“给我!”
晓星尘一惊,这是师弟!
眼前人剑带蓝光,毫不留情地砍来,晓星尘原想躲避,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剑穿过左臂,肢体分离的痛楚让晓星尘直冒冷汗,视线出现黑斑,口中却没发出任何呼痛声,成股的鲜血喷涌而出,似乎染红了周身的白雾,大量失血之后身体的感知能力不断削弱,双腿再无一丝力气,跪倒在地,晓星尘的意识也在这一瞬间陷入黑暗。
再醒来时,晓星尘只觉一种无法控制的委屈感传遍全身,脸颊很痛,眼中的泪水大颗大颗地往外流,晓星尘自记事以来就没哭过,这种肆无忌惮流眼泪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尝试,但滋味真是一点也不好受,口中发出哇啊的大哭声,看着眼前烦躁的成年男人,他带着一点欣喜和期待哽咽道:“信送到了,但是点心没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盘。”随后却被男子一脚踹开,小孩子的身体很脆弱,对痛感更加敏锐,这一脚这男人没有省力。男人踹完转身就叫了辆牛车开走。
这种欺凌弱小之人真该好好教训!晓星尘愤怒地想起来好好教训他,身体却爬起来追着牛车跑,带着一种纯粹的渴望,边追边哭喊,身体还很痛,直到跑到腿都酸软了,终于赶到了牛车的前面,这具身体哽咽着高兴地挥手,希望男人能停下,给他那盘他应得的糕点。
然而,男人一幅被他烦得不行、带着几分狂躁的样子,作势欲夺车夫手中的鞭子。不好!晓星尘想要退到一边,男人要打这个小孩!可是身体却仍旧高兴地站在原地,欣喜自己追上了。晓星尘急的着慌,却什么都不能做,直到现在,他已经明白,这都是薛洋儿时的经历。
牛鞭劈头盖脸地抽下来,所过之处一阵火辣辣的疼,身体摔倒在地,晓星尘还没等到头脸上的疼痛缓过去,左手五指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载重几百斤的牛车车轮从上面碾过,晓星尘觉得自己听见了血肉指骨被生生压到爆裂的声音,那是真的十指连心的剧痛,晓星尘疼得眼前发黑,脑中像插了一根尖锥,被人一寸一寸地慢慢砸进去,气血翻涌,整张小脸涨得通红,耳内发出尖锐的嗡鸣声,身体想要用哭喊排解这种难以忍受的痛楚,却发现已经疼得失声了。左手像被埋在烧红的火堆里,已经感受不到手指的存在,晓星尘觉得自己的世界要被疼痛言淹没了,意识再度陷入黑暗。
再度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白色衣角,身体上的疼痛如影随行,只是换了位置而已。耳边突然响起了自己的声音,晓星尘愕然,这时的自己被众人恭维着,脸上带着平淡的表情,只有看向薛洋的时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晓星尘从他们口中谴责的话语以及一男子愤怒地谩骂声中明白事情的大概,薛洋杀了男子满门,男子逃过一劫,四周围观的众人都是来主持公道的,男子的父亲就是戏耍薛洋并碾断他五指的人,一想到刚才的经历,那种碎指的疼痛犹如附骨之疽,晓星尘现在还头皮发麻。所有人都在谴责他的恶毒、不知悔改,每一个人都将他被碎指的事情轻飘飘地揭过,每一个人都站在道德制高点,包括站在那里的自己。面对他们的责骂,薛洋的心里只有愤怒与嘲讽,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懒得再说,意识里显现的是反正说了无数遍了,还不是跟放屁一样。
通过薛洋阴冷的眼神,晓星尘看着站在那里被众星捧月般的自己说:“因为一点嫌隙纠葛,你竟然杀了五十多条性命,这般歹毒,留在世上只会是祸害。”
晓星尘喉咙发干,经历了薛洋的遭遇之后,再来看此刻的批判大会,觉得十分荒谬,若是没有经历过刚才一切的自己,整日想着惩奸除恶,面对这样的惨案肯定会为那名男子出头,觉得他是受害的一方,有了方才的经历,此刻再来想想自己会怎么做时,脑海中竟然一片空白。仇恨无论大小,入了心的就是刻骨之恨,对于自己来说可以忍下的事,对旁人而言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人与人的恩怨如何说的清楚?
眼前的自己却像最公正裁决的执行者,看清了一切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
☆、三
在整场审判之中薛洋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像看跳梁小丑一般看着审判他的人,他有错吗?有,他杀了几十条命呢。
他薛洋难道就不是人不会委屈吗?受伤之后他被抛弃,被乞丐欺辱殴打,饿狠的时候连遇见野猫吃剩的老鼠肉都当成一天中最幸运的事,在这里你不会争抢就只有被折磨,手指的伤痛已经不会让他再撕心裂肺地大哭,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忙着处理新的伤口,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水中倒映的从来都是一张淤青肿胀的脸,他薛洋受欺负的时候,谁站出来替他主持过公道?
直到他打架比谁都狠,下手比谁都阴,翻脸比谁都凶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吃到一顿饱饭,脸上再没有一块淤青,可以攒到钱去医馆治疗他的左手,此时的左手筋肉已经与碎骨融合,老大夫告诉他,想要一只能动的左手,就必须让再次掰碎手骨固定重长,他当时想也没想就说:“老子本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凭什么要一只废手,掰碎。”
这一次手指碎裂地更加彻底、更加漫长,每一丝的痛苦他都仔细承受了。老大夫心中不忍,行医多年,从没见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对自己这么狠的,从头至尾没挣扎一下。薛洋咬着准备好的布头,亲眼看着自己的筋肉是怎样一点点断裂,疼痛让他神智恍惚,脑海中只有一个不甘的念头,为什么要他经历这些痛苦,他薛洋又做错了什么!
薛洋属于孩童的最后一丝纯粹像熄灭的蜡烛,再次出现在常家的他,眼中只有滔天的仇恨,听着常萍痛苦的哀求,死前的哭号,薛洋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快意,那是将所有的痛苦和委屈都宣泄而出的畅快感,等到常家再无一丝活人的气息,薛洋从复仇的兽性中安静下来,扭曲的神情慢慢放松,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小指,眼中布满水光,茫然无措地低喃:“人都死光了,可是我的手指怎么没有长回来···”
之后是一个着了大火的道观,里面冲出来一个活人,全身皮肤都烧焦了,凄惨的叫声让人心惊,薛洋站在高处,视角可以看见整个道观,眼看那些人在死亡中挣扎,他的心中毫无波澜,随口说了一句:“无聊。”便将准备好的毒粉顺着风向飘进道观,随即离开。
对着此时已经习惯了死亡,视人命如草芥的薛洋,晓星尘难过得心口生疼,恨不得立刻把他的师弟带回师门,回到以前他们的宁静日子里,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像是感觉到他强烈的意愿,眼前的场景又变了,薛洋一直压抑的心情突然变得轻快起来,像驱散了阴霾的晴空,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甜意。
眼前是一座义庄,又是自己!此时用白布蒙了眼睛,眼眶下凹,明显已经瞎了,脸上带着一些病态的血色,晓星尘心情有些怪异,就听自己的声音问道:“今天轮到谁?”
薛洋道:“咱们今后不轮流着来怎么样?换个法子。”晓星尘感到薛洋在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恶作剧般的窃喜。
晓星尘道:“轮到你了就有话说。换什么法子?”
薛洋道:“这里有两根小树枝。抽到长的就不去,抽到短的就去。怎么样?”
薛洋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拿出另一根更长的树枝,哈哈道:“你的短,我赢了,你去!”
晓星尘此刻似乎找回了师弟的影子,一直沉重的心情得到一点安慰,就听见眼瞎的自己无可奈何道:“好吧,我去。”
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眼看着要走到门口了,薛洋在心里吐槽,这个傻子,搞得我都不忍心欺负他了,嘴上道:“回来吧。我去。”
眼瞎的自己问道:“怎么又肯去了?”
薛洋也起了身,心里有点生气又有些得意,道:“你傻吗?我刚才骗你的。我抽到的是短的,只不过我早就还藏着另外一根最长的小树枝,无论你抽到哪一只,我都能拿出更长的。欺负你看不见而已。”
嘴上的语气是一种‘你傻到我都看不下去了,本大爷就勉为其难去买菜’的施舍语气,但提着篮子往外走的身体却是处处透着心甘情愿,心情松软地都要被太阳晒化了。
认真挑拣了一篮子菜,薛洋在心里想到,老子这么认真选的东西,怕是又要被晓星尘给糟蹋了,似是想到那种不管炒出什么菜都能给你做成同一种口味的技能甚是强大,薛洋上翘的嘴角抽了一下。不过每次他薛洋都吃的最多。
沿路返回的时候,薛洋还在想,一会儿要教晓星尘这样那样,又想到晓星尘看不见东西,在他的嫌弃声中手忙脚乱的样子,薛洋控制不住地笑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忽然听见有人从背后叫他的名字,薛洋像是突然从美梦中惊醒,脸上柔软的表情消褪得一干二净。
循声望去,宋岚的出现了。
晓星尘此刻已经不再诧异,按照他们三人此时的年纪来看,这并不是他此生遇见的事,过去对不上,未来还没发生,这一切却都被师弟深深牢记,那么这应该就是薛洋的前世。
接下来的事,按照这一世薛洋的性格,宋岚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下场,果不其然,宋道长被割了舌头,中了尸毒,当霜华穿透他的心脏时,晓星尘不忍心再看,意识一转,眼前的场景是自己躺在地上,霜华落在一边,颈脉已断。
薛洋走到自己尸体边,低下头,嘴角边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充血发烫,红了眼眶。
他恶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又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听话。”
他探了探尸体的呼吸,又去端出来一盆水,用一条干净的布巾,擦干净尸体的血迹,还换了一条新的白布,细细地给尸体缠上。
准备好招魂的阵法,将尸体抱进里面摆好。做完了这些,薛洋开始裹腹部的剑伤。
似是相信再过一会儿两个人又可以再见了,薛洋表情带上虚假的愉悦,把地上滚落的蔬菜水果都捡了起来,重新在篮子里放整齐,难得地把屋子也打扫了一遍,给阿箐睡的棺材里铺上一层厚厚的新稻草。最后,从袖子里拿出了晓星尘昨天晚上给他的那颗糖。
刚要送进嘴里,却又忍住,放了回去,薛洋坐在桌边,单手托腮,一派轻松的表象下,薛洋的肌肉一直紧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