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歹在危急关头帮了山鬼一把,这个混账东西连谈条件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山鬼形同鬼魅的身影紧随而至,他蹲下来,冰冷的手攥住祁重之的脖子,蓦地收拢——
祁重之的呼吸停滞,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从喉咙里发出,他猛然扣住山鬼的手腕,五指指尖深深掐进他的肉里,手背和额角一齐绷起了青筋,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下了死力气和他较劲,好像要把他晦暗难辨的脸牢牢,一齐带进鬼门关里。
慢慢的,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祁重之的头脑开始昏沉,脸憋成了青紫,眼球里爬上可怖的殷红血丝。
他看见山鬼的额头慢慢滑下冷汗,呼吸突然间变得粗重紊乱,掐住他脖子的手害冷般发起抖,一双眼睛比他这个濒死的人还要赤红。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时,山鬼居然松手了。
大量空气争先恐后灌进气管,祁重之捂着脖子惊天动地呛咳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山鬼,后者跌跌撞撞跑到熊的尸体旁,一把拔出祁重之的佩剑,疯了一样在熊身上割划捅插,在祁重之近乎震惊的目光中,他突然趴下身去,埋首在野兽被割开的脖颈上,咕咚咕咚喝起了血!
“……”祁重之不禁呆住,在灌水般清晰的吞咽声里,胃部狠狠抽动了下,受不了地干呕起来。
饮过血的山鬼明显冷静了许多,跪在尸体旁大口大口喘气,祁重之爬起身,脸色苍白地站到他背后。
“鬼帅赫戎,但逢出征,必要杀人数百,以刀割之,啖生肉、食热血的传说,居然是真的。”
山鬼——赫戎的吐息慢慢平静,被人一语道破身份也不慌张,他微微偏首,目光冷冷朝后瞥去:“如果你不想和它一个下场,趁我没改变主意前,快滚。”
熊的尸体几乎已被开膛破肚,内脏乱七八糟淌了出来,山鬼伸手在内翻找着什么,手法看起来很熟练。
祁重之没有走,他看着赫戎的动作,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便大着胆子问:“你中了毒?”
赫戎手下一顿。
祁重之趁机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一个对你有利无害的交易。”
赫戎背对着他沉思,看不见表情如何,祁重之说得笃定,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
“你想救那个老人。”这是肯定句,赫戎从熊的身体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动声色展开了掌心,那是一颗内胆。
他接着道:“那你打算拿什么来交易?”
祁重之瞬间明白了他的暗示,乘胜追击道:“熊胆!如果我没猜错,你身中某种奇毒,而熊胆恰好有解毒的功效,即便不能替你全部祛除毒素,也能暂时缓解一二。我家世代经商,旗下有不少药材铺子,要搜集几个上等熊胆,还不在话下。”
赫戎冷嗤:“几个?”
祁重之一怔,揣摩着他的意思:“嫌少?熊胆取材不易,格外珍贵,这你应该知道。”
赫戎起身就走。
“且慢且慢!”祁重之见势不妙,捡起地上的剑追过去,不远不近跟着他打商量,“你想要多少?”
赫戎找到一处溪涧,蹲在岸边仔细剥洗胆囊外附着的油脂,祁重之等着他回话。
他不疾不徐忙完了,才报出一个数:“六十个。”
祁重之失声道:“多少?六十个?!”
把全城的熊胆搜集起来,怕是都不到六十个,这比那个庸医还能榨人油水!
祁重之暗暗咬紧了后槽牙,赫戎现在完全是掌握主动权的那方,他是笃定了一条人命和六十个熊胆,自己会选择前者。
略一沉吟,祁重之忍着肉疼点了头:“成交,六十就六十。只是我一时半会还筹集不到这么多,救人如救火,你要先跟我回去医好刘老伯。”
赫戎得了答复,在其余事上倒是十分爽快,跟着他回了刘家庄。
祁重之事先扔了被血染红的袄子,把里头那件汗衫脱下来,外翻着披在赫戎身上,鉴于即便如此,赫戎的自身形象也实在是堪忧,为了不吓哭街上的光屁股孩子,祁重之只得专门带着他沿避人的墙根走。
就算这样,两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人偷偷摸摸从窗户口跳进刘家时,守在床边的阿香还以为进了贼,险些给吓昏过去。
阿香颤巍巍指着赫戎:“这这这…这是……”
祁重之解释:“别怕,这是我从镇上找来的外地大夫,听人说他医术高明,还懂得巫蛊之术,最拿手老伯的这种病症。”
阿香胆战心惊点点头,仍是不敢看他:“那医药费该付多少?”
“这你不必管,”祁重之把一贯铜钱递给她:“这里有我照看着,你去帮我买套文房四宝来。”
阿香接过钱,讷讷地去了。
祁重之正要跟赫戎说话,阿香又折而复返,从门口探过头怯生生地问:“什么是文房四宝?”
“就是……”祁重之噎了一下,“就是写字的纸笔,还有墨,跟砚台。”
打发走了阿香,他扭过脸来问赫戎:“诊得怎么样了?”
赫戎头也不回地朝他伸出手:“把剑给我。”
祁重之照办,赫戎提起剑,二话不说在掌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捏开刘老汉的下巴,把血滴进了他的嘴里。
“你的血可以药用?”祁重之大感惊奇。
“只是药引,”赫戎答,“我会再开一帖药,煎为两服。每一服都需要我的血做引,下一服的引子,我会在拿到全部的熊胆后再喂给他。”
这是怕他赖账呢。
祁重之笑了笑,故意问道:“你倒是谨慎,别人的血就不行吗?”
山鬼斜睨向他:“你如果希望他死得再快一点,可以试试。”
祁重之笑不出来了。
夜色已深,心力交瘁了两天,终于听到好消息的阿香早已撑不住睡下,屋子里暂且只剩下祁重之一人。
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影影绰绰,勉强照亮祁重之手底下的三寸之地。他正提笔写一封长信,详细提及了自己如今所在哪地、路上结识了哪些人家、具体办下了哪些事情,洋洋洒洒扯了两大页的废话,直到最末了,才语气惭愧加羞赧,极其委婉地索要六十个上等熊胆。
他少年成孤,从此借居在义父家中。义父是他父母曾经的好友,家中世代经商,是位居皇城根脚下的富庶人家,年过四十却子嗣匮乏,曾夭折过三个儿子,膝下如今只剩一个宝贝女儿,因而做梦都想要个男丁,待他犹如亲生公子,事事物物从不短缺。只是祁重之自觉寄人篱下,义父待他好是情分,他自己从不敢忘记本分,很少有主动要求什么的时候。
然而轻易不要东西,一开口就是六十个熊胆,他难免会觉得过意不去。
祁重之低叹口气,在落款附上“祁钧”二字。
旁边的小门“吱呀”打开,赫戎浑身冒着热气出现在门后:“衣服。”
“哦,暂时没有合你身的,你先凑合穿我——”祁重之封好信件,不经意地抬头,余下的话全闷在了喉咙里。
因着赫戎满身血气,加之有经年不洗澡而积攒出的隐隐恶臭,祁重之为了自己和阿香的身心健康着想,人生头一次替别人挑桶打水,再请老爷一样把他请去涮洗自己。
却忘了把换洗衣物也一并给他送过去。
——于是赫戎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就这么赤条条站在祁重之面前,也不忌讳里间里就有个睡着的大姑娘。他那头脏污的乱发原来是深棕的,散着淡淡的雾气,湿淋淋铺了满背,发梢还打着大卷儿,水珠转着弯从上面滴落下来,长度直达腰间。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着“血盆大口、铜铃眼睛”的山鬼,本相居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赫戎久未等到他的下文,不耐烦走了过来。手臂越过他肩头去拿搭在他椅背上的衣服,因为是俯身的姿势,鬓角落下来的发丝恰好拂过祁重之的眼角,搔得他微痒。
眼前近在咫尺的腰窄瘦而苍劲,腹间肌肉明显却不突兀,分布得极其漂亮。
祁重之的喉结上下一滚。
赫戎已经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桌子那边。
“我说,你写。”他突然道。
前后形象相差过大,祁重之还在惋惜他被衣服遮蔽起来的身体,一时没领悟到他的意思:“什么?”
赫戎屈起修长指节,叩了叩他手底下的纸张。
祁重之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干咳一声,提笔道:“你说吧。”
“苦参一钱,酸枣仁两钱,生大黄一钱,需用冷水浸泡两个时辰……”
第6章 第四章
半个月后。
临近年节,集市上异常热闹,日上三竿的点儿正是人潮拥挤的时候,各家小贩早早摆出了摊子,犹以烟花爆竹为盛,虽没什么特别新奇的玩意儿,但不失朴实欢快的气氛。
赫戎戴着一顶由熊皮缝制成的帽子,暖融融的棕色兽毛在额头四周围成一圈,一大束编扎得体的长辫从帽子底下延伸出来,一直拖拽到腰间。
他身上还套了一件厚实的黑袄,把脸色衬得极其阴沉——虽然他一直都是阴沉的。
满街来来往往的喜庆人,唯独他像个不识时务的天外来客,没被渲染上一点儿即将要过节的愉悦。
也难怪,他本来就不是中原人,无法感受中原节庆所带来的欢乐。他的家乡在距此千万里外的边塞,夏天酷热焦灼,冬天寸草不生,满目所及皆是广袤荒野,人人为了生计活得像行尸走肉,除却祭祀时点燃的一丛篝火,平日是不见什么新鲜颜色的。
他拿刀割开密封的药箱,从中取出一枚熊胆,放到鼻下仔细深嗅,辨别来源是否纯正。这年头鱼目混珠的假熊胆有不少,中原商人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