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凶手另有其人
“你不用拦我,我知眼下除了我去认罪之外,别无解救之法。”
过了许久,瑾芳止住哭泣,长叹了一气这般说道。
锦眉手抚她肩膀,看了她半晌,忽轻拍了拍她,望着窗外说:“你歇下吧,我这里自有办法。”
说完,便真的掀帘往外走来。瑾芳追到外屋:“你有什么办法?”她强笑了笑,道:“到时你便知道了,你安心歇下便是。还有,不许做傻事。有什么事情,天亮后再说。”瑾芳愣愣看着她转身,与碧罗一道消失在院门外。
到了园中廊下,锦眉不由得扶住廊栏坐下。这一时之间只觉得口说不出的发闷发紧,仿似压了颗大石在心头不知往哪边摆也似。此处往左前方向去,已可见到荣华堂飞檐之下挂起的灯火,不必猜想,也知此刻那里正在进行一场严酷的审问。
早春的晚风微微刮在脸上,仍带着沁骨的寒冷。她原本一个寄住的客人,却三番四次要被此间家事牵扯,未免让人深感无奈。
“姑娘,咱们回屋还是?”碧罗无声陪伴了半日,轻声问道。
她扶着廊栏起身,指着左前方角门:“去荣华堂。”
荣华堂廊下丫环婆子三五成堆,却皆都鸦雀无声,一个个眼望着紧闭的正房大门,做瑟索之状。
锦眉到了门下,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迎上来,悄声道:“表姑娘怎地来了?还是回去罢,刚那会子三太太求见都未曾准入,现如今等在厢房里呢。”
锦眉抿了下唇,“多谢嬷嬷提醒,只不过此刻我非见见老太太不可,还请通报一声。”
那婆子拗不过锦眉坚持,只得壮着胆子入内去了。
过不得片刻,她走出来与她摇头:“我都说了,老太太不肯见。里头正闹得僵,断不会让人进去。”
锦眉低头思索半刻,竟越过婆子,径直推门进了去。婆子吓得追上前去,却哪比得上她脚步灵活?还不到门槛,就见她人已经进到内堂了。
内堂里老太太拄杖立于上首,横目怒目望向进来的锦眉。大老爷背手站在左侧,面向跪在地上脸色青白的大太太。月荷等人也跪在一旁,听得有人闯进,俱抬头瞅了一眼,又立马垂了头下去。即使是这样,锦眉也还是自月荷眉眼里捕捉到一缕狠意。
“你进来做什么”
老太太声如洪钟,拐杖拄地向锦眉喝问。
锦眉淡然如素,“锦眉进来,自然有因。”说完她走到大太太身侧,先将她扶起,而后才望着怒目相视的老太太:“老太太素来明察秋毫,怎地今日竟这般草率?宁姨娘小产之事,确有它因。却与大太太无关,怎地您竟听信大老爷一面之辞,降罪于一向识大体的太太?”
大太太微惊转头过来。老太太待发怒,大老爷冲到跟前指着她骂道:“谁教你这么说话?什么一面之辞?在场这许多人皆可作证”
锦眉望着大老爷不出声。老太太道:“让她说”
锦眉便缓了缓口气,与老太太行了一礼,方道:“锦眉方才因心急而失礼,还望老太太恕罪。我闯进内堂,原无他事,乃因我知道整件事里,大太太是冤枉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老太太与大老爷皆向惊色望之。她仍不紧不慢道:“而这个人,就是我。”
“你”
大太太与月荷同时惊起。
锦眉点头,“不错。就是我。宁姨娘跋扈嚣张,我早已看她不顺眼。却也只是在心里暗作计较罢了。哪知她平日里处处与我过不去,便连面对面遇见了,也要借着莫须有的谣言奚落我,我一个清白姑娘家,怎容得她一个小妾出口诬蔑?我忍了多日,便找了今日这机会下药害之。”
“你好大的胆子”
大老爷当先冲过来挥了她两巴掌:“小贱人竟看不出你内心如此歹毒”
锦眉抚着脸,“大老爷看不穿的事情,还多着呢”
“眉儿?”大太太讷讷失声。
老太太嗯了声,点头说道:“罢了。我知你来是为护着你姑母,可怜你一片孝心,此事与你无关,你退下罢。”
“老太太不信?”锦眉直望着她双眼,“您总该知道,我叶锦眉并非大慈大悲之人。您说我护着我姑母此话不假,今日之事若不是栽在她头上,我此刻怕是还坐在绿蕉轩看好戏。你道是为何偏院里一出事我即赶了过去?自是因为一心关注着偏院消息,事发之后则迅速到场。宁姨娘与我的茅盾并非一两日,自当初她来求我向太太为她讨银子未果开始,到前些日子刘府下聘时她当面与我难堪,您不妨问她去,我下药害她,有可能没有?”
一席话说完,在场所有人尽皆无语。便连笃定事情结局的月荷此时也不禁傻眼。这变化来的实在太快,从一开始到如今,几乎可称完美,只除了宁姨娘竟险些丧命——但那本不值一提,只要计划成功,她的死活对自己来说算不了什么。到如今,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简直让她快发狂了明明再迟半刻,大老爷就有可能立休书,眼下怎会变成这样?
她呆呆将眼转向老太太,只见老太太脸上已现出了迟疑与无奈。旁边的大老爷,望了一眼披头散发的大太太,又望了望镇定自若的锦眉,脸上的坚决早已不见。
“表……姑娘,您是怎么下的药?”她两眼大睁与锦眉道。
锦眉瞄了她一眼,“这还不简单?午前我在正院外碰见大姑娘送去正房的两筐竹笋,听说其中有一筐是给宁姨娘的,当时便留了意。又因我知中饭后厨下无人,便趁了那时潜到厨下,将熬好的药汁尽数罐进那笋心之中。我料定厨娘得了这笋,必然会速速将其烹制好给偏院送去,果不其然,到了夜里,宁姨娘便出事了。你若不信,眼下便可着人去厨下翻查,那剩下的半筐笋,是不是被药汁浸过?”
月荷目瞪口呆。
老太太道:“速着人去正院厨下查验”
071踏破铁鞋无觅处
半柱香时间过去,前去查验的人已然回转。
“禀老太太,厨下这半筐笋内果被药汁浸过,已拿去偏院与柳大夫当场查明。现物在此,请老太太过目。”
那人将竹筐呈上,老太太及大老爷等人迅速凑近翻看,连大太太也不由得走了过去。
众人看毕皆倒吸一口冷气,大太太咬牙切齿望向大老爷,大老爷躲闪回避,绕到另一侧指向地下锦眉:“小贱人果然是你做的手脚伤我妾室子嗣,我岂能饶你来人——”大太太抢道:“你想做什么?”大老爷怒道:“我定这贱人逐出府去不可”
锦眉不惊不慌,只一径望向老太太。
老太太也垂眼望向她来。过了半日,她忽与大老爷道:“我这里与她私下谈谈,你且送你太太回去,好生照顾安慰,不得有误。”
“母亲——”
“速去”
大老爷无话,只得狠瞪了锦眉一眼,扶着大太太往门外而去。
这里丫环婆子们自也散了,只留下老太太与锦眉二人。待门闭上,老太太盯进她眼内:“此事真是你做的?”锦眉低首:“不错,正是我做的。”老太太道:“你别以为我老眼昏花。我虽知你不是什么柔弱之辈,但要做下这种事来,却是不可能。”锦眉笑道:“又有什么不可能的?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在荣华堂出了那么大丑之后,又被人当面羞辱,都会做出些不可能的事。”
“我在给你机会”老太太拄杖怒道。
锦眉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我说的都是事实。总而言之,我是为了不让我姑母替我背黑锅才出面澄清的,换了别人,我今夜便就不会出来了。”
老太太拐杖指向她:“既如此,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你心狠手毒,伤我子孙,念你身世可怜,便不将你告官,限你三日,便给我滚出府去”
“遵命。”
锦眉俯首跪地,坦然遵从。
……
回到绿蕉轩,流翠迎出来,堵面一见锦眉脸色沉,便转向后面的碧罗:“怎么了?我怎么听前面传来那消息忒不靠谱?”碧罗眼圈一红,“姑娘把事情揽自己身上了,老太太吩咐,三日之内撵咱们出府。”流翠一惊:“怎么会这样?姑娘她——”
碧罗呜地哭出声,摇摇头进屋去了。
锦眉径直入了内室,坐在桌畔,倒起茶来。
方才在荣华堂上不觉得如何口渴,如今回到屋里,一颗心便回到了腔,扑扑跳动起来。天知道她花了多大勇气撒下这个谎,老太太会不顾一切撵她出府她早有预料,但是为了解决眼前麻烦,她只能这样了。毕竟如果要离府的话,较之大太太,她的离去相对而言损失要小些。出府后她寻找仇人线索也许麻烦些,但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办法。
一口气两杯茶下肚,心里相对平静了些。
碧罗流翠进来,一左一右站定。锦眉望了她们一眼,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流翠摁捺不住:“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锦眉轻笑了声,执壶斟水。流翠攀住她手臂:“姑娘你这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么?你这一出府,往后日子可就比原来难过多了”锦眉摇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罢流翠你跟了我这么久,一直忠心耿耿,出府后我亦会想念你的。现如今你们且下去歇息,明日早饭后,随我去正房向太太请罪。”
“姑娘”
正房里出事的消息不消半夜已传遍了整座府第,底下人如何论道暂且已不消说了。翌日一早,厨下送来早饭,竟比往日多了两道小菜,说是太太嘱咐了加的。锦眉默了半刻,知必是太太对昨夜之事心存感激,故特令厨下加的。也就不多说,照例将它接下吃了。
饭后便依昨夜所言往正房里来。
进了角门,便见偏院里早已不复昨夜景象,丫环婆子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想必是宁氏已然醒转。
再往正院走去,游廊下忽望见大老爷那边似有人来,略转眼望了望,约有四五人一行,大老爷与一锦衫玉冠的六旬男子并行,言谈之间笑声不断,似十分熟识。锦眉便往偏僻处避了避。碧罗忽地咦道:“这不是薛家老爷么?怎地今日上府里来了?”
锦眉闻言也觉新奇,探头往对过一望,这一望便果然发现这锦衫男子乃是御绣薛家的老爷薛祥。这何薛两府一向明争暗斗,此番又因秀服之事生了嫌隙,如何眼下又亲上何府来了?锦眉想了半刻,忽地便又明白了,如今两家结了亲,现下走动自然比往日要多,便是生意上再有扯不清的皮,面子上也得过得去才。从前她也曾随着父亲面见过薛老爷,只不过因为年纪尚小,又因对方是男长辈,故不曾十分记住罢了。现下这一看来,倒比从前还更张扬了几分。
当下目光不由再往他身后处瞧了瞧,只见薛祥身后那四名随从个个也皆锦衣绣服,行动之间十分气派。若仔细看那面容——
“砰啷”
一个失手,她忽地一脚踢翻了脚下花盆,两腿往下滑去,好比剥筋去骨了似的,软得再也起不得身来。
碧罗忙将她扶住,望着她惨白脸色唤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而锦眉两眼只死瞪着对过廊下那随从当中的一个,目光粘住了也似的移不开来
那前排左首的青衣汉子,瘦削脸庞上两眼暗含险狠戾,她此生便是将他化成灰也认得出来数月前漱玉阁楼上将她威逼至死的那个黑衣人,不是眼前这人又会是谁?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誓死要寻找的仇人,原来就藏在薛府之中
她揪紧自己衣襟,五指都快要抠进膛里去只觉得口有股巨大的气流堵在那里,使得呼吸也越见困难。一时又觉心口发麻,气血流动太快,使她不知是就地欢呼好还是冲上前怒骂……这活该碎尸万段的凶手,她竟恨不得生生活吞了他
072该争取时就争取
“姑娘,咱们还去见太太么?”
碧罗也不知自家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她此刻说不出来的愤慨。锦眉闭眼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无妨,我们这便去。”
二人继续往耳房处去。只是那步履极缓,锦眉一面行走一面脑子里不停运转,到了房门口,终于似下定决心般掀帘进内。
大太太躺在内室绣床上,脸上仍显红肿,神色憔悴,低头喝着参汤。
锦眉到了跟前跪下请安。大太太垂眼向她,目光之中含有两分犹疑。直到过了片刻,才与秋澄道:“扶表姑娘起来罢。”锦眉谢恩而起。大太太又唤了秋澄碧罗等人出去,这里只剩姑侄二人,便放了碗,目光探究地往她脸上望去。
“这里没有外人,你说与我听,宁氏那件事,果真是你做的,还是你因为替我遮掩而出面替罪?”
锦眉垂目,半晌后答:“确是我所为。我因憎恶那宁氏为人,故而下了手。”
大太太情绪立时不稳,手攒着被褥颤抖了半日,伸手指着她道:“你你知你在做什么么?你是在陷我于不仁不义你是想害得我成为下堂妇我是你的亲姑姑啊,你没有想过,我要是不好了,你们母女也好不到哪里去么?是你母亲教得你这般不择手段,还是你爹让你这般六亲不认”
“姑妈”锦眉撩裙跪下,“姑妈在上,眉儿原没有别的意思,只觉得宁氏时常不将姑妈放在眼里,心里气愤,一时糊涂罢了。如今眉儿已深知有错,害姑妈受苦,愿以死相报姑妈恩德。”
“你死了有什么用”大太太气极,拍着床板骂道:“你擅作主张毁我大事,以护我之名犯下这等大错,害我几乎被逐出家门你口口声声说是帮我而惩宁氏,可知现如今老爷的心已全部向了宁氏去,他将你犯下的错推到我身上,对宁氏已然是千般示好万般呵护?你这是在帮我么,你竟是在害我”
大太太一口气骂完,抚着起伏不停的口嚎啕痛哭。
锦眉从来没见过她这般伤心,恍惚间也有真的是自己伤害了她的错觉。
大太太哭了一阵,也不看她,且指着门外说道:“我也不必你再请什么安了,你如今就且出去罢回你自己家去,永世也莫要在我面前出现”
“姑妈”锦眉抬起头,泪眼朦胧道:“眉儿不敢求姑妈原谅,明日一早,这便收拾回府去。只一件事还请姑妈记着,这咳喘之症还需慢慢调养,我那里尚有几罐为姑妈腌下的蜜柚,每日早晚三次,姑妈需按时服用。还有姑妈腰痛之旧疾,也需隔三差五唤人暖枕按摩。眉儿不能尽孝膝前,望姑妈珍重”
“……”
锦眉哭毕,起身印了印眼圈,转身出门而去。
大太太望着她背影,足足怔了有半日。
出得门来,锦眉抹干眼泪,回头望了耳房一眼,若有所思踏上长廊。
大老爷的书房就在长廊对面,现如今门外两旁各站着二人的随从,透过半开的窗户,书房里不时传来欢笑言谈之声。听大意无非是议起两府之婚事,及未来生意云云。窗户内有一瘦高个的侧影,不消细看,也可认出正是方才令锦眉失神之人。
锦眉冷眼看了看,便携碧罗离开了正院。
回到屋内,流翠倚梅正黯然坐着叠衣裳,旁边放两只开启的大箱笼,看似是替锦眉准备行装。
锦眉瞅着那箱笼张了张嘴,后又打住。且往桌旁坐下。
才执壶斟了半杯茶,忽听门外有人急匆匆地走进,口里也道:“姑娘呢?她在哪里?”锦眉听出是瑾芳的声音,忙起身迎出去。
瑾芳大步进来,紧抓住她手臂,脸色看不出是青是白。锦眉忙唤:“流翠你们先下去罢,我这里与大姑娘二人说话。”等人走尽,便拉着瑾芳坐下,“你怎么——”“这是怎么回事?如何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为何要替我顶罪?”瑾芳一口气说完,死揪着她臂膀,似要抠进她里去。
“大姐姐,你放松些,把我捏疼了。”锦眉浅笑,将她手缓缓掰开。瑾芳不依不饶,改为抓住她手掌:“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原本我昨夜想好一早去请罪,结果才出门就听见这个消息,你怎么这么糊涂”
“我不糊涂。”锦眉坦然望着她,“总之此事已成定局,你不必再提了。再去提的话,只怕对你对我对大太太,都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就这样罢了。另外,我方才也正是有事求你,你竟来了,我这便说与你罢。”
“何事,你说”瑾芳迫不及待点头。
“大姐姐若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