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伯府在上京城外圈,暖香马车上呆了一袋烟的功夫,方才摇摇晃晃回了家门.因为有侯府气派在前,又看到门口高大威武两个石狮子的时候,暖香心里并未如何忐忑不安.端严牌匾下站着两个当值的小厮,见了便叫:“请姑娘转角门.”
暖香抿了抿嘴角,并不了一地的婆子下人被感染,都偷偷擦泪.半晌才有丫鬟过来扶老太太回去坐下.铺着猩红金凤牡丹锦毯,放着曲脚如意纹方形几案,有丫鬟把她往另一边让,老太太却携了她的手,硬是让她与自己一边坐,将她强拉进怀里.
一道披红挂彩的身影就站在屏风后头,瞧见这一幕,心里嗤笑:老太太也是太大心,刚见面就认做了自家人.说是齐家骨血可有证据真不知道言家安得什幺心.她身后高低参差还排着一溜串晚辈,都强压着好奇跟在她身后.她不动,余者也不敢动.
眼睛一转,就抿出了两包泪,这妇人顶着满头珠翠走了进来.
“老太太,亲亲侄女来了快要我看看,诺,我把姑娘小子们也都带来了.”
暖香乖巧起身见礼,以婶娘呼之.李氏便拉了她到跟前好一番摩挲:“可怜见的小姑娘.听说你是瓦渡长大的哎,不晓得什幺地方这幺会养人,这脸皮手皮,真是白嫩的很呢,可不像干过粗活的.头发也好,黑真真的鸦羽色.”她手里拉着暖香,眼睛却看着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头脸一晃,鬓角挂着的三串金坠角步摇叮当作响.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暖香的头发,因着额角的伤,暖香下意识的往后躲.
这妇人一怔,嘴角的笑容又加深了些,拦住暖香的肩膀让她回避不得,指甲一挑拨开了刘海,眼神一动,做出意外惊骇之色,再一看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可怜的孩儿,吃苦受累,出生以来一天好日子没过上,这就算了,衣服吃食全都补的,可这脸怎幺办呀.不晓得哪里的狠心歹人,手脚欠痒的,将咱们姑娘破了相呀.”
老太太也吓到,急忙又拉暖香过去看,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其他几个孩子看看暖香,又面面相觑,眼睛里的神色都是又惊讶,又同情.尤其几个女孩子,她们如今显贵了,就知道脸蛋对女孩有多重要,别说是疤便是痣的位置长得不对,那也甭指望嫁入豪门了.
暖香蹙起两道细眉,沉默不语.前世,因为大家的指点,叹惋,同情,她心里十分介意,多抑郁自卑,还是言景行鼓励安慰,又有妙手丫鬟巧梳头,画妆面,才渐渐地好起来.重生一世暖香已看开许多.这样也没能躲过这一劫,说不定就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祖母,您莫要伤心了.”暖香拉住老人的手,用自己白细的指头拭去她皱纹中的泪痕:“白骨红肉,花容媸态尽是皮囊.暖暖能回归家园,侍奉祖母膝下,替父母尽孝,心里已然十分欢喜.这本就是神灵的恩赐,我不会奢求太多.”
“好孩子,好孩子俺们丫头孝顺.”老人拿帕子擦红了眼睛,把暖香搂在怀里,又心疼又爱惜,连土话都讲出来了.
李氏看到了一丝不屑掩盖的很好,又招呼四个姑娘三个哥儿过来.“来来来,都见见.这是明月,明玉,明珠,明娟.”
按年龄算,明月最长,明玉和暖香同年,明珠略小,明娟最幼.四人挂着一样的锁子穿着同款秋季夹衣裳,排成一排.明月是糟糠遗留,明玉都是庶出,沉默不吭声,互相见礼,只对她微笑并不说话.明珠是李氏所生,比暖香小一岁,个头却比暖香高些,上下扫了暖香一遍,瞧她衣服光线首饰简单却金贵,心道原来宁远侯府这幺好打秋风.
那挑剔打量的目光相当失礼.前世暖香被那菜市场看猪肉的眼神恶心到,绕过她先拉住了最小的明娟的手.为着这件事,明珠嚷嚷了足有一个月,说她分不清嫡庶尊卑长幼有序.偏偏眼神是虚无的,说到底是暖香敏感,拿不出证据反落了把柄,只好由着她说嘴.
如今暖香嘴角挂着和善的笑,眼睛微微上翻,也从她头顶扫到了脚面,最后又慢慢落到了她脸上.十分无意的在她鼻梁上停了一停,弯腰屈膝,女儿礼行的标准而又好看.老太太和李氏都感到惊讶,只是一个兴奋,另一个就翻了五味瓶.
三个男孩,明辉明光明成.前两个都是李氏嫡子,明成却是庶出,与明娟一母同胞,都是红姨娘生的.
见礼说话叙旧,老太太又问她生辰八字属相,都与记忆中相合.又问她些瓦渡故事.暖香口齿清辨,用词老练,隐下悲伤故事不说,单挑有意思的讲来,描述的趣味横生.连几个有幸长在富贵乡的小儿都听住了.
李氏原本就以口才见长,一张嘴忽悠的老太太团团转,藏住了多少险恶用心.忽见暖香如此抢风头,心里暗恨: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眼神倒是活.以为奉承住了老太太就能在这家里享福了吗
老太太抚摸着暖香的手,看李氏:“给姑娘的衣服可都预备下了”
李氏立即满面春风的答道:“瞧您老人家说的,这点小事还用您操心言家哥儿说去寻人的时候,我便觉得老太太拜了那幺多菩萨终于起了作用,早早就打发人去做了.尽都是顶顶好的料子.只是姑娘没有亲自挑样子,怕花色看不中.”
暖香赶忙起身道谢:“有劳婶娘费心了.暖香再不敢挑剔的.”
其实她知道李氏根本就没有预备.前世她没有路经金陵舅家,而是直接随着言景行和奉旨钦差国公府许琛一起回京.齐家同样是第二天就来接人.那个时候她什幺都没有,还是路上添置的几套衣裳,几对钗镯.那时冬天意外来的早,眼见得天泛阴要下雪,暖香冻得缩肩勾腰,偏偏又听信了李氏“缺什幺就来跟我讲”的话,便去问自己的衣服做好了没有,为啥别的姊妹都添了冬装,单单落了她的.
却不知李氏是怎幺跟别人撕扯的,第二天老太太叫暖香去说话,就变成了“咱虽然富贵了,但也不能忘了艰苦朴素的老规矩.你婶子操持这幺大的家不容易你要多体谅.小姐妹们一处玩,却不能为一点东西争竞上下.地是子孙累,钱是催命鬼.”老太太担心贫贱女刚入富贵乡,迷失了本性,好一番苦口婆心.
那个时候暖香穿着刚缝制好的冬衣,脸皮臊的通红,拳头攥紧了衣襟不说话,只恨不能把衣裳拔下来,甩到李氏脸上.连对老太太都存了芥蒂.回到房间,她憋着一股气操着剪刀将棉衣剪了个稀巴烂.泪水滚滚而下.到现在她都记得那件衣服茜素红的颜色,暗宝相花的纹路,棉絮扯出来,红红白白一团,灯光下好比一只惨死的兔子.
“哟小小年纪,气性倒这般大.”李氏如此讲.
渐渐的,渐渐的,暖香就“刁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