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只大大的金杯，亮晶晶的紫色葡萄酒接连满上。满座人等灼灼期待的目光中，李青原无奈起身，抓住慕华璃的手腕往自己身后拉。
“哪能，让你，这么喝。”他垂眸道，“我来。”
“用不着！”
手中酒杯被慕华璃毫不客气夺回去，她还凶了吧唧地瞪了他一眼：“君侯既不肯信任我，又不愿听我的话，还何必管我？不用你管！”
李青原脸色白了白。
虽知道她在说气话，还是心中被刺了一下。低声唤她：“阿璃。”
她不理他：“仪州侯，请。”
卓妄言微笑：“夫人请。”
葡萄美酒夜光杯。两人就这么不管李青原，慕华璃饮完一杯，杯口朝下，卓妄言也不甘示弱跟着干掉。
慕华璃又端起第二杯，李青原实在看不下去伸手要拦，她一脸冷冰冰胳膊肘抬起来，继续不给他碰。
从那日出京，整整十几日。
他何曾受过她这样明显的冷漠和抗拒。
心里骤然像是破了个洞，寒冷刺心。他苍白的唇动了动，小声道：“阿璃，你，别，这样。”
她像是没有听见，又一杯饮完，脸颊泛起一抹桃红。
但细细看去，似乎又不是酒意，而是她早先画好的桃花妆。她继续不看李青原，一双明眸亮晶晶只对着卓妄言：“再来啊，还早得很。”
卓妄言：“妄言奉陪。”
李青原不敢再拦，暗自咬了咬苍白的唇。
很快，推杯换盏，两人十四瞬间杯喝完，周遭已然一片沸腾。
“太厉害了，镇远侯夫人果然海量啊。”
“早就听闻洛州的都能喝，名不虚传，君侯咱们可不能输，再来一轮！”
宣雪蒨都担心起来：“阿璃……”
她作为女眷，今日座次就被安排在慕华璃旁边不远处。本来还想与阿璃说说话，谁知自家表哥居然和她开始斗起酒来，一杯一杯不停。
周遭众人更是起哄不行，宣雪蒨暗暗皱眉，这世间最虚伪的就是许多男人平日里的道貌岸然的模样，虽然忌惮镇远侯夫人身份不敢造次上去跟着灌她，但为何如此开心起哄？不就是心术不正想要灌醉对方，好一睹美人醉酒的模样，可真是让人不齿！
怎可如此？
宣雪蒨不禁感叹。
阿璃如今何等落魄？她看看自己桌前，也有小半盅葡萄酒，但她就只用抿一抿。
倘若有人敢把她当做卖唱歌姬这样灌她，她夫君一定挺身而出！
那镇远侯倒好，就许她那样喝，丝毫不护着她，果然是一星半点都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李青原坐立难安。
“阿璃，别再，喝了，伤身。”
“都说了，不用你管。”
“……”
李青原垂眸，只觉得的所有情绪都揉捏在她手中，被细细密密地撕扯，无比煎熬。他情绪不好，自顾自想喝一口闷酒，又被墨玄域一把夺过杯子瞪了他一眼。
身边，那些人还在起哄：“夫人果然海量，君侯也别输啊。喝喝喝，喝喝喝！”
宣雪蒨都替慕华璃着急。又是一轮七大杯，这样下去还得了？就没有人帮帮她么？
目光不禁逡巡，试图寻她兄长宣风榆，却遍寻不到。
好奇怪。她从今日下午就一直没见着宣风榆了，按说这种宴会，她兄长不应该会不陪在表兄身边的啊？
新的一轮，慕华璃要求换个玩法，要同卓妄言玩飞花行酒令。
宴会气氛瞬间更加热烈。
要知道，卓妄言可是诗宴风雅出名的，飞花行酒令就没有输过。
万万没想到，这镇远侯夫人竟也出口成章、丝毫不输，两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竟是才情相当、互相对得有来有回不相上下。
甚至算来，她的眼中流光溢彩，竟是慕华璃略胜几分。
本来一人面前七盏美酒的，她才喝了四盏，卓妄言已经被迫喝完了。
“绝了绝了，真是破天荒，咱们君侯以前玩这种吟诗作赋的游戏，可从来没输过啊，竟有女子能胜他一筹……”
飞花行酒令后，下一轮慕华璃则要和卓妄言比猜谜，猜谜之后，又来猜诗，样样不输。
“不愧是京城贵女啊，出口成章，又海量豪爽……”
“君侯像是认真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咱们仪州侯那般与人认真斗文斗彩的神情！！！”
“若只是斗酒斗上头倒也罢了，就怕……啧啧，话说你还记得之前诗宴，咱们君侯说的他的梦中情人‘画中女子’，是个什么样子来着？”
“……清纯又妖娆，世故而天真，娇艳又知礼，才华横溢而又忠贞不屈？”
“哎呀，这位不就是全占了？”
要知道，他们仪州侯因为风流倜傥又俊美有才，看女人的眼光那也是极高极为高的。
之前虽有个青梅表妹楚幼薇，明明那般娇美动人、柔顺可爱，但卓妄言却很快便厌了她那一位乖顺讨好的性子，说她卑微浅薄、索然无味。
转头娶了太傅的孙女苏氏，一只明艳动人、才情不俗的豪门小辣椒，他却又嫌弃人家处处强势、不懂小意温柔。
他说他要的女子，那时既要才情，又要有趣，能美艳能清纯，既要带刺不能让他轻易拿捏，又要实际上对夫君一心一意、满眼崇拜、乖顺柔婉，忠贞不屈。
本来众人想着，这要求也太多了。
更不要说其中还有许多矛盾之处，世上哪有这种人啊？又要人带刺又要人乖顺，这是什么诡异的要求？
结果没想到，这种人世间还真有。
比如眼前这一位，既浑身带刺，又小意温柔——只可惜。
她忠贞不屈的，却并非他们仪州侯，是镇远侯李青原！
大家可都看着呢，她虽活泼娇俏又海量，但之所以喝那么多，不还都是为了病中的镇远侯挡酒？
纵然吵架了，仍有如此娇俏大美人如此深情款款心疼倒贴，镇远侯实在是艳福不浅。可那人此在旁竟是一副冷淡阴沉的模样，怎会如此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几轮游戏终了，金杯倒了一桌。
“呵……”
卓妄言的步履已经有些虚浮。他自诩满腹诗书，几场游戏，竟然全都输了！
更离谱的是，对面慕华璃虽然比她少喝了几杯，但总的来说喝得也不少了。那酒量，甚至足够放倒一个贺兰海量的乌允了。
她居然是面不改色？
——呵，真的是，卓妄言暗地觉得好笑，他怕是今日总到神仙了。
又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醉了，竟有些胡思乱想如坠云里雾里，眼前女子娇艳的面容，竟一时回忆年少时记忆中的楚幼薇重叠。
那时幼薇是真的好，娇软天真，楚楚可怜。
他曾是真心喜爱她的。
只可惜，虽然真心喜欢，却总还是觉得……她身上终究少了些什么。许是少了些见识，许是少了些聪慧狡黠，又没有足够的家世见识。
总之能够站在他卓妄言身边的女子，应当，比那要多，更多得多。至少也得带一点逆鳞，就像……
呵。
怪不得自家表弟宣风榆，能记这个女人那么多年。
着实是有点道理的啊。可惜是个罪臣之女，要不然……
“仪州侯！”
慕华璃一声，将他从醉酒的恍惚之中拉回现实：“最后一轮定胜负，仪州侯意下如何？”
李青原：“阿璃！”
真的是，不止他表弟，还有当年的三皇子，还有李青原，都为这个女人着迷。
卓妄言醉眼朦胧，笑吟吟举着酒杯看李青原那完全无措，又彻头彻尾拿她没有办法的模样。
他似是已然放下了一身尊严傲骨，开始轻声垂眸哄她，看口型似乎说的是 “是我不好”。
那副样子，真是卓妄言这一辈子都没见过低声下气的模样。
笑死人了，也不看看别人理他么？
卓妄言想着，又笑吟吟与慕华璃对着饮满一杯，酒气上头，他踉跄着差点没站住，身后好几个人扶。
哈，哈哈哈。
他好像今日还难得地，输了啊。输得彻底，还是输给一个女子。有趣啊有趣，这种带刺的玫瑰，百闻……不如一见。
慕华璃倒是仍旧站得很稳，毫无醉意的样子。
在卓妄言最后惺忪的目光中，李青原难以忍受一般握住了她的双臂，再度低声对她说了些什么。
看起来难得一见的卑微涩然，卓妄言等着她再度推开他。
然而宴会厅烛火耀耀，她却没有动。
那双整场宴会都不肯看他的琉璃目，终于落回李青原身上。
而李青原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真实地流露出了一抹隐忍的疼痛。而她望着他，愣了愣，原本还冷着的目光也跟着变了。
她看着他，一丝不忍，目光几乎是片刻就软了下来。
随着意识的抽离淡去，卓妄言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又或者说，不是上当，只是他一整个晚上都想错了。
他为他俩吵架冷战而幸灾乐祸。
但是仔细想想，什么人才会吵架？
真的情侣，真的夫妻。
倘若这个女子仅仅只是为了求生求存而侍奉李青原，那么凡事处处依着他、顺着他讨好他就是。又是何必要跟他闹。
这个女人，她究竟……
砰的一声。
他眼前彻底黑了，思绪中断，栽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另一侧，慕华璃努力收了收差点伸出去想要碰触李青原的指尖。
转眼露出一抹胜利的笑，歪歪头，举杯得意对着仪州众人叹道：
“仪州侯着实不太行啊，一点都不能喝。”
众：“…………”
哪里不太行了，仪州侯已是他们仪州最能喝的一个了啊！
一个女子居然能凭一己之力把他喝倒还没事人一样，这都是什么厉害狠角色？着实敬佩，真不愧是敢跟李青原这么凶戾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也是真真不敢招惹！